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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织云客气的跟众人笑笑,提着口袋走出来。

  天压得那么低,马路和人行道都那么清洁,清洁得让人有点不耐烦,好像太单调了似的,觉得如果有点甚么纸屑果皮的东西来点缀点缀,倒反而会增加些烟火气,会让人心里舒服些。而瑞士人还不以此为足,清扫街道的车子还在突突的响,像只喘息的老牛,缓缓的往前走。

  “为甚么瑞士人一天到晚就忙着打扫?”有次织云问何绍祥。“爱干净还不好吗?这是他们的好习惯。”何绍祥说。

  “虽然是好习惯,也太过火了吧!难道除了打扫清洁之外,就没别的事可做了吗?”

  “你要他们做甚么呢?人家的国家这样上轨道,一百多年没有战争,全国没有一个真正的穷人,国民收入之高占全世界第一位,没有失业的人,生活安定,无忧无愁,他们做得够了,不需要再做别的甚么了。”何绍祥又说。

  “那么我们呢?”她茫然的。

  “甚么‘那么我们呢’?”

  “我们的心情这么沉重,住在这个太平地方,该怎么生活呢?”

  “我们心情沉重?我一点也不沉重,住在这么安定的地方,有这样好的研究环境,我已经很满足了。海兰娜,你也应该满足,比起任何一个国家的人来,我们都算得丰衣足食,无忧无愁,不受战争的威胁。应该没甚么可以不满足的了。”

  “我并没说有甚么不满足的。绍祥。”她认真的回答。

  看着那干净得一尘不染的街道,看着那突突响着的老牛般向前蹭着的清扫车,回答着路人礼貌的招呼,织云又想起了她和何绍祥的这段谈话——她常常想起这段谈话的,特别是在眼前的景象格外和平的时候。

  “我没理由不满足,出国前想得到的一切我都得到了。”她对自己说。

  清扫车就那么突突的响,没高没低的,调子总是一样。

  织云提着装得满满的大口袋,吃力的往前走,好像那里面装着天下所有的沉重。

  远远的,织云便看到邮差的黄色机器脚踏车停在大门口,这使她心中升起无限希望,想:“该不会有我的家信吧!”想着她便加快了脚步,快速的往前走。到门外的时候,正遇到邮差从里面走出。

  “何太太买东西去了吗?我按了好久电铃没人下来,只好把东西又拿回来了。”那向来话很多的邮差举起一个长方形的包裹,在空中幌了两下。“请签个字吧!这是挂号。”

  织云签了字,接过那包裹,见是凌云寄来的,就知道是书,心里一高兴,坏情绪顿时云消雾散。“谢谢你呀!”她客气的微笑着说。

  “不要客气,何太太。你信箱里还有几封信呢!”邮差说着骑上机车去了。

  织云到信箱里拿了信,踏着轻快的步子走上楼。

  凌云寄来七八本书,全是最新出版的文艺小说和散文集,织云略略的翻了一遍,就把它们放在架上,预备闲得无聊时慢慢的“享受”。凌云在这一点真是解人意。从她和何绍祥结婚那天起,他就不再提要她回去的话,反而说希望她能安于生活,得到真正的幸福。他知道她寂寞、想家、想看中文书,所以一有新书出来就买了寄给她。

  “这些书,当然不是每本都好,依我的看法,有的根本就不好,至少是不能代表中国文学,因为中文无论如何不会演变成那样的文字。以你念中文的人批评一下看,譬如说这一次寄去的小说“玲珑的春”,像中国人写的吗?顶多像拙劣的翻译,是不?我赞成文字创新,但无论怎么新也得让人看得懂,也得像中国的文字。中文自有它优美典雅的风格,被弄得不中不西,似通非通,真使人觉得可惜,一个国家的文字也能跟在人家的背后跑吗?……”凌云的信,像每次一样,写的多半是见解和思想,很少提及日常生活。

  因为凌云提到“玲珑的春”,织云就先看“玲珑的春”,一看看了一下午。直到去做晚饭的时候才丢下。

  织云正要炒菜,何绍祥就回来了。他摘下帽子脱了大衣,径到厨房里。

  “亲爱的,又做这么麻烦的饭呀?”何绍祥见桌上摆着切好的肉片和青菜,便笑嘻嘻的问。

  “两菜一汤,不算麻烦。”织云也笑着说。心里就在考虑,怎么和何绍祥提帮助凌云到国外念书的事——和凌云信的同时,母亲也有信来,叫她务必要给凌云设法请奖学金,让他也获得到外面念念书的机会。“现代的青年人,那有不出去跑跑的呢?你做姐姐的,总不能看着不管……”言下之意对她彷佛很责怪。这种话,母亲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她都没理睬,这次似乎不能再不管了。

  “今天有信吗?”何绍祥问。

  “唔,有几封信,凌云有信来。”织云用下巴指指靠墙的架子。“你看看嘛!”

  何绍祥把信打开,一边看一边笑。

  “你弟弟就像个小义和团。”

  “他不过是对现在的潮流风气发抒了一点感慨,怎么就像义和团?”织云停下搅菜的锅铲,回过头不悦的看着何绍祥。

  “他的想法全是坐井观天。”何绍祥停住了笑,把信迭好放回架上,又认真的道:“他该出来看看。”

  织云本来还想驳他,但后面这句话正好说到她心里,她也就不再辩甚么,只就势说:

  “我真有心帮助他出来留学呢!”

  “他不是暑假就受完军训了吗?叫他出来好了。”

  “说得好轻松,他怎么出来呢?我父母供我一个留学生已经把所有的力量都用上了,那里还能再供一个出来!”织云不好意思直接说出要何绍祥资助的话。

  “那不简单。我替他在苏黎世大学申请入学,他可以住我们家,路费也没有多少嘛!我们给他寄去好了。”何绍祥慷慨的一口应允下来。

  “这个主意倒不错。我写信叫他把成绩单寄来,你就给他办,等学校申请好了,他军训也受完了,正好可以出来。”

  “你弟弟也念中文,可真是难,他出来能念甚么呢?难道跟外国人念中文?就是念出来也没用。”何绍祥为难的蹙着眉毛。

  “我想他该改行,从头来起,改念理工科。反正念文科也还是只算两年成绩。”织云早就为凌云出来后的出路发愁了。

  “真糟,你们一家人怎么全念中文呢?那有甚么用?一点出路也没有。他改念理工,功课行吗?跟得上吗?”

  “咦?我们家只有我和凌云念国文,怎么是全家呢?我小弟就念物理,我妹妹理科功课好,将来很可能考理学院。我是没有科学细胞,凌云不见得没有,他念中学的时候,数学物理化学都不错。他念中文完全是因为兴趣。”话虽这么说,织云也并没有多少自信,凌云那个脾气,一向是认准一个目标就没人改变得了,是不是肯改学别的,她真没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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