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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织云到瑞士的第四天,就收到母亲的快信。信是深夜十一点送来的,她和何绍祥都还没睡,正依偎在客厅里看电视。听到急骤的电铃响,何绍祥忙去开门,见是织云家里来的快信,他也不由得有些紧张。

  “海兰娜,你家里的快信,不会有甚么事吧?”他躭心的说。

  “唔,希望可不要出甚么事。”织云也禁不住心里发毛,到欧洲这样久,这是她第一次收到家里的快信,情形多少有点特别。她到灯下,怀着战战兢兢的心情拆开了那封信。

  一看之下,才知道原来甚么事也没有,只因为知道了她要结婚的消息,一家人全陷在惊喜里。信是母亲写的,父亲也签了“爸爸”两个字。母亲怨她:

  “你这孩子,怎么不声不响的就跟人家这么好了?一点口风都不透给我们。现在你知道妈妈的话是对了吧?我的女儿到国外一定会选到第一流的对象。你的信上怎么没提那位何博士多大年纪?把他的像片快寄几张来看看。我刚才给你大舅、表姨、梁伯母、吕伯母,都打了电话,把好消息也告诉他们……”

  “天哪!难道我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吗?我结婚会让他们乐成这个样子,简直可以出张号外了。”织云默默的想,一手摸着发热的脸颊,直摇头。

  “有甚么事吗?”何绍祥凑过来问。

  “没有事。”织云觉得这样的信给何绍祥看到不大好,但他已挨在身边,不给看又像有多少秘密要瞒着他似的。“你自己看吧!”她还是把信交给了何绍祥。

  何绍祥的笑容随着看信的时间而加深,他没想到自己是这样受欢迎的女婿。长时间的鳏夫生活,使他在女性面前,已经产生了一种潜意识的自卑感。看了这封信他才明白,原来书中果然有“颜如玉”,这么多年的钻研和苦读,为科学放弃的一切,如今都有了代价,使他变成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白马王子”。只是,信中问起他的年龄,为甚么织云不把他的年龄告诉家里呢?她嫌他老吗?怕家里会不同意吗?他摸着光光的额头,讪讪的笑着道:

  “你为甚么不肯把我的年岁告诉他们呢?”

  “不是不肯,是忘记了。”织云坦然的看着他。

  “海兰娜,你不嫌我岁数大吧!我大你差不多十七岁呢!”何绍祥红着脸。表情有点像个见不得公婆的丑媳妇。

  “绍祥,我不是说过吗?我崇拜你的学问。”织云笑着说。

  “唔。海兰娜,你太好了,我要更努力,我一定要继承克雷门所长的位置,我要让你更骄傲。”何绍祥吻着织云毛茸茸的鬓角。

  “他们会把这个位置给中国人?”织云又睁大了怀疑的眼睛。

  “我不是中国人呀!我是德国人。”何绍祥温和的笑了。

  “唔——绍祥。”织云相信何绍祥有资格得到所长的位置了,但不知为甚么,心里像不太舒服似的。

  第二天,织云把何绍祥的生辰家世写了详详细细的一大张纸,并特别解释:“如果没到这个年纪,就不可能有这样的成就。”前些时候他们在苏黎世湖边照的像片都洗出来了。何绍祥挽着她,笑容可掬,他虽然不像江啸风那么“男性”,但文质彬彬,面目端正,自有一番优雅的学者风度,在长相上应该是没得可挑的。论家世,父亲生前是德国留学生,做过工程师和大学教授,外祖父是前清的大官,怎么样也该算出身很好了。织云把信和像片装满一个航空信封,寄回去了。

  不久就连着收到好几封信,包括父母及亲友,没有一个不赞词连篇的。关于她出来攻博士这回事,已经没有人提起,显然她找到何绍祥这样齐全的丈夫,比做个女博士更有价值。只有凌云,一个字也没有,难道他不为她获得终身幸福而高兴吗?难道他真认为她该回国去跟他“用我们的笔,去唤起民族的自尊自觉”吗?好天真的凌云,好傻的凌云,他跟江啸风可真算得无独有偶的难兄难弟了。但她现在也没时间和精神去想这些事。她正在找房子,两个人正在为找不到合适的房子而头痛。

  再四个礼拜就是婚礼,找房子的事还一点眉目也没有,织云十分发愁。依何绍祥的意思,不如先就住在这里,以后慢慢的找。织云不赞成,认为这间公寓虽然有三大间房,里面一切新式的设备俱全,外面有个花木扶疏的小花园。还是太无气派,跟何绍祥的洋同事洋朋友们比起来,相差得仍然嫌太悬殊了。

  郝立博士和斯坦佛立博士都请她去吃过晚饭,他们住所的豪华宽敞真让她吃惊。斯坦佛立的住宅像一幢古堡,光是客厅就有七八个,其中还有一个“中国厅”,里面的家具全是中国古典式,很多东西连她这个中国人都没见过。他们的摆饰全有一段典故,不是路易十六时代的吊灯,就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花瓶,斯坦佛立太太衣襟上别了只钻石扣花,大大小小的十来颗钻石,顶小的一颗也有两克拉。

  看得织云从心里惊叹出来,这才知道电影上的豪富之家并不是全凭着想象虚构的,世界上确实有这种人。斯坦佛立是有名的实业家,富贵多金是很自然的事。但郝立博士的职位和何绍祥一样,是一个单位小主管,学问不如何绍祥——这话是克雷门教授太太说的,当然不会假。就是何绍祥自己也说过——郝立博士的成就和知名度都比他差得远。可是郝立家住在湖边的半山区,二层楼的新式房子,好大的花园,后院还有游泳池。据何绍祥说,那幢房子值三十万美金。

  “为甚么郝立博士有那么多钱?”她问。

  “他是瑞士人啊!他们祖上都有遗产留下来,我们有甚么呢?就靠自己苦干。”何绍祥耸耸肩膀说。

  织云每天就研究报纸上的招租广告,看到合适的就叫何绍祥写信。信是写了十几封,回信的却只有三五处。他们按着地址去看了,全是破破烂烂的旧房子,里面住着意大利房客,何绍祥一看就拖着织云离开:

  “这是给意大利工人住的,我们怎么能住。”

  “为甚么意大利人就得住破房子?”织云不解的问。

  “来作工的意大利人,很多是西西里那边来的,连字都不认得,又脏又不守规矩。他们在这里是被人瞧不起的,人家都不肯把房子租给他们住。”何绍祥不屑的说。

  “为甚么你写了那么多信,都没回音?有回音的就是这种破房子?”织云敛起眉毛。

  “那些好房子一定很快就租掉了,我们的信可能比别人到得晚,就让人家抢了先。”何绍祥平心静气的解释。

  “那怎么可能?我们不是一看到广告就写信了吗?”织云翻起她的大眼睛盯着何绍祥。

  “慢慢来,别急,总会找到的。”何绍祥毫无火气的说。

  这天织云正闷得无聊,恰好送报的来了,她打开报纸,照例先看出租广告。其中一个广告十分吸引她:

  “半山区,古典式三层楼别墅,二楼,公寓式,三房两厅,具有一切最新式设备。有意租者请写信至X X号信箱。”

  织云把广告念了两遍,觉得这个房子非常合他们的条件,只是看样子租金不会便宜。如果立刻写信的话,应该还来得及。她想着便往何绍祥的实验室挂电话。

  何绍祥正好不在,他的女秘书说从外国来了几位科学家,何绍祥正在会议室跟他们会谈。叫织云下午再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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