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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二三】

  圣诞节期间,宿舍又照例关门两个礼拜。织云的意思是,情愿去住旅馆也不去静慧那里。

  “你们新婚,我再不知趣也不能去打扰。”织云说。

  “甚么新婚不新婚的,你别跟我来这一套,你非来不可。”静慧坚持她的意见,脸板得硬绷绷的,大有“张飞请客”之势。

  织云没法子推辞,只好又和去年一样,她和静慧住,硬把杨文彦塞到江啸风那里,耶诞夜除了去年的原班人马之外,还添了个警报老生。

  杨文彦去年受了教训,今年就不敢预备酒了,只买了几瓶啤酒,作为庆祝的象征。饭后已是深夜,杨文彦和静慧照例去望子夜弥撒,谢晋昌和警报老生回去睡觉,织云和江啸风去压马路。

  街上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辆车,偌大的慕尼黑成了荒凉的沙漠。雪后初晴,银白色的月亮冷冷的悬在当空,显得比平常亮了好多倍,他们踏着月色,无目的的乱走,而乡愁已随着夜风,吹透了他们的皮肤,流进了他们的心。犹疑了片刻,两人便进了英国公园,园里遍地白雪,树丛在月光下影影绰绰,彷佛是成群的鬼魅。过份的死寂使织云从心里恐怖起来,江啸风紧紧的揽着她,他们竚立在中国塔下,听着风铃的声响,望着越升越高的月亮,直到寒冷浸透了他们,才转头回去。

  假期过后,慕尼黑的中国学生群又恢复了活跃,开会、筹备春节晚会,还有其它的甚么会,活动多得很。

  织云和江啸风都收到通知,说是下星期一下午三点在尼斯书院举行座谈会。近几个月来常有这样的座谈会,织云根本没去参加过,江啸风也只去过一次,因此被很多人批评为不关心国事。“你说我们去不去?”织云看着那张白纸条。

  “去吧!还是那句话,谈谈是没多大用处,不说总比漠不关心的好。”江啸风说。

  那天很冷,雪下得漫天漫地,可是差不多的人全来了。不单整天忙着经营餐馆的杨文彦和静慧已经早到,连一向声言“国事与我无关”的汤保罗都在座。不过今天他身边没拖着那个美丽卡,跟他坐在一起的,是两个学生模样的人,面孔很生,却又似曾相识,织云觉得在那里见过他们,却又说不出究竟在那里?后来一下子想起来,还是去年春天的时候,在玛琳方场上遇到这两个人和汤保罗在一起,当时汤保罗曾给她介绍,一个叫乔治佟,另一个彷佛姓陈。

  织云见到静慧就挖苦道:“这么忙的老板娘,今天会有空出来?”

  “今天是星期一呀!我们敝小号休息。”静慧笑着说。圣诞节之后,她们还没见过面,只通过两次电话,静慧在电话里不停的背苦经,说是赚钱不容易,两个人把时间全投在餐馆里了——他们的“杨子江大酒家”已经在大年初一如期开幕。

  “杨大老板,发财心得如何?”青春偶像走进来,见了杨文彦就打哈哈。

  “做做小生意求个餬口而已,当然是不能跟你当大夫的比,好在卖中国饭也是推销中国文化,只能这样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杨文彦笑着说,又拉了青春偶像低声问道:“青春兄,今天这个会是为甚么呀?”

  “我想是为了钓鱼台的事。”青春偶像说。

  静慧拉着织云坐在墙角的位子上,坐定就开始诉苦:“余织云,你不知道,开餐馆可不容易,赚钱真不简单,我差不多根本没有时间练琴了。好多人在背后批评我们,说我们只认得钱,别的全不放在心上。其实我们做生意和别人有甚么关系?”她把脸拉得长长的。

  “你管别人怎么说呢!怎么样,餐馆还赚钱吗?”

  “现在只能维持,赚钱还谈不到,不过不赔钱,也就算很不错了。杨文彦说,这样下去,两三年内就会变成个小富翁。”静慧已经又把长脸放松,乐观的笑起来。“余织云,人家一对一对的全结婚了,你和大江倒是怎么个计划呀?”

  织云垂下眼睑,一会又抬起眼光望望坐在另一个角落的江啸风。他正一手托腮,很专注的在想甚么?表情一点都不轻松,让人觉得他肩膀上担负了千斤重担。

  “别问我这个,我简直答不出,我们在等。”织云郁郁的说。

  “你们到底在等甚么?我真不懂。”静慧摇摇头,表示不能了解。

  “唉!你有甚么不能了解?你看我敢跟家里开口吗?而且,我看出大江很不甘心留下来,我又绝对不能回去。静慧,我烦得很——”织云正低声说,忽然听到有人拍巴掌,她抬起头,看到主席——工业大学一个叫李凤翱的男同学,站在中间,拍着两只手,宣布开会:

  “……今天,我们讨论的还是钓鱼台的事。钓鱼台是我们的领土……”

  “坐在汤保罗旁边那两个人也是学生吗?怎么不常见?”织云小声问。

  “是学生,不过不是慕尼黑的。”静慧低声回答。

  “请同学们踊跃发言,不要在下面说话。”主席大声说。眼光瞟着静慧和织云坐的角落。静慧立刻知趣的住了嘴。

  大家发言倒真的很踊跃,有的提议去日本大使馆请愿,有的要发表强烈宣言,抗议日本侵略,有的说要给日本政府写信,也有人说要写信去骂美国,问他们为甚么支持日本的强占行为,而不帮助中国。

  “难道美国人就现实到这个程度吗?我们在二次世界大战时候跟他们是盟友,并肩作战的,他们不能这样势利。”有人气愤的大叫。但立刻有人反驳那个人道:

  “你说他们不能这么势利!他们偏这么势利,你又奈他何?”

  于是吵成一团,你一言我一语,吵到最后,就变成了忿怨和人身攻击。

  “我们这里有那种人,只想当大音乐家,做名士,泡蜜斯,对国家大事一点不关心,开会就来过一次。这种人,完全是台湾那个落伍的、醉生梦死的社会的产物……”说这话的,是坐在汤保罗身边那个姓陈的。

  “你停一停。”织云听到江啸风重浊的声音,连忙抬起头。只见他面色铁青,嘴角牵动着点轻蔑。“我们并不认识,我想你无非是甚么人请来的打手。你攻击我可以,可是不可以把全台湾的人骂在一起。我问你,你离开台湾多久了?”

  “大概,唔——十来年了。”那个姓陈的顿了顿,就冷笑起来,反问道:“你管我离开多久做甚么?”

  “我当然要管。”江啸风严厉的看着他:“你离开了这么久,对台湾的社会情形根本隔阂,你根据甚么来批评?”

  “根据可多了,听来的、从书报上看来的。我想我有批评的资格。”姓陈的得意的挑挑着眉毛。他旁边的汤保罗,嘴巴笑得一直没闭上,腊黄的脸上掩不住报复性的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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