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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好了,你不要说了。”江啸风大叫一声,把略文塔惊得呆住了,话也就说不下去了。“你懂不懂得?‘祖国在呼唤’是表现中国人对祖国的怀念、歌颂。对自己民族的骄傲、热爱和使命感。跟你那个红缎子兜肚、假头发甚么的都扯不上关系。‘祖国在呼唤’是庄严的……”

  “不,不。绝不能庄严,庄严准不卖座。”略文塔先生急得双手乱摇,一下子打断了江啸风,固执的道:“我有经验,要卖座就一定要甜,要有噱头。我干了二十年的表演买卖,看的多了,你非修改不可……”

  “为甚么我非修改不可?”江啸风再冷冷的截断略文塔先生。

  “咦!自然是你修改了,我们才好合作呀!上演呀!你不是作曲的吗?音乐家不卖曲子怎么活呢?你依照我的意思改,我付钱买你的曲子,排了上演。这难道不是好买卖么?”略文塔先生挑起眼光朝四周扫扫,滑头滑脑的笑着道:“看样子江先生的日子过得并不宽裕,我这个人向来是最同情艺术家的。艺术家不能饿肚子,饿着肚子怎么能工作呢?是吧?我愿意出一万马克买‘祖国在呼唤’的上演权。而且,还愿意跟你订长期合同,你每年替我作两出歌舞剧,我每个月给你两千马克的薪水。我的剧团连演员、带职员、带乐队,里里外外也有七八十个人,每年在欧洲各国巡回演出,收入很可观的。老实说,不知道有多少艺术家想跟我合作,我还不要呢!我用人要用我需要的。像江先生这样的人才,我就需要……”略文塔先生的如簧之舌,颇有能把死的说成活的之势,连江啸风这样的性格人物也不免有点动心了。

  江啸风算计着,一万马克,正是他在机场扛一年箱子的工资。而做苦力并不是舒服的事,每次回来累得筋骨酸痛不说,耽误了他多少宾贵的时间?如果他肯把“祖国在呼唤”改一改,卖给略文塔先生,就可整整一年不必再做卖苦力的牛马,也可以省下很多的时间来写论文、创作、和织云在一起。一天省下六七个小时,一年可省下多少呢?时间是他最需要的,有充足的时间他的论文才能早日完成,才能有闲暇创作“我们的歌”。那么这个交易太上算了。略文塔先生不是还要跟他订长期合同吗?一年两出歌舞剧,每个月两千马克的薪水,对他这个一直作曲,却一只曲子也没卖过钱的人来说,还有比这更理想的事吗?

  而且,有了这项固定收入,织云的生活费和学费就不成问题了,他们甚至可以考虑结婚……,总之,如果接受略文塔先生的合作条件,他的景况就整个改观了。

  “江先生如果有甚么条件,可以提出来讨论讨论。”略文塔先生见江啸风皱着眉头,半天不说话,料想他是在考虑怎么讨价还价。“我的条件我已经说明白了,江先生就是得花点功夫改一改,当然,名字也得改一改。‘祖国在呼唤’,哈!倒像军乐的曲名,足以把观众吓走。你不喜欢红缎子兜肚,咱们就不要,可以另想办法。譬如说,穿高开叉的中国旗孢,看着不是更神秘、更性感。”他说得兴奋,又把双手响亮的用力一拍。“对,就是这样办,我们以前也演过‘苏茜黄的世界’,穿的就是高开叉旗袍,效果好极了。对,对,梳办子的中国人也得有。好,我的灵感来了,干脆就把‘祖国在呼唤’改成‘辫子的怀恋’,岂不是好?多有噱头,多有号召力。江先生,你的意见怎么样?”

  “啊!你说甚么?”江啸风像只从沉睡中被惊醒的狮子,恼怒的高声问。他并没有完全听清楚略文塔先生的话,因为他正陷在自己情绪的死谷里。他为这个突然降临的好机会兴奋了一阵,计划了一阵之后,紧接看来的是对自己的鄙视、责备,不能原谅。“这便是我吗?只为了利,为了安定的生活,我就出卖自己的理想吗?江啸风,你原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吗?”他惶恐、羞愧、悲哀。

  “哎唷!江先生,你叫得这么大声,吓了我一跳。我是说,把‘祖国在呼唤’,改名为‘辫子的怀恋’,这样才增加号召力呀!我们叫男的全梳长办子,女的戴草帽,穿高开叉旗袍,脸全涂成黄色,眼睛划成一条缝……”

  “你给我出去!”江啸风大喝一声,止住了正说得兴味津津的略文塔先生。

  “这是怎么回事?江先生,我是好意来跟你谈买卖,你别对我这么凶啊!”略文塔先生收了笑容,目光尖锐的溜在江啸风脸上,他简直怀疑这个中国人是否正常?这么提拔他,他倒大吵大叫的发脾气,这种怪人以前真没见过呢!

  “我叫你出去,不许你在这里胡说八道。‘祖国在呼唤’不能改,我也不要跟你合作。”江啸风青着脸说。

  “你不肯?”略文塔先生不相信似的。“如果你真不肯,我也没办法,不过我替你可惜。江先生,我劝你了解你自己的情况,你是中国人,机会本来就不多,你又没有名,那里有多少卖曲子的买卖?你肯合作的话,生活立刻就不会这么苦了,你放弃这机会,非后悔不可……”

  “我后不后悔是我的事,你就别管了,那里是门,你可以走了。”江啸风右手伸得直直的,指着门口。

  “真怪,你真不想做这个买卖?那你就继续当穷鬼吧!好,好,我走。不过,江先生,我这个人向来没有种族观念,又最喜欢提拔年轻艺术家,甚么时候你想通了,可以打电话给我,我走了。”略文塔先生拿起桌上的提包,好修养的笑着说,说完就转身出去了。临出门口的时候,还回过头跟江啸风招了两下手。

  江啸风两手捧着头,站在地中间。他为刚才有过的那些想头还在自责、悲伤。他想:“我怎么居然真考虑过和那个庸俗下流、又瞧不起中国人的商人合作呢?我的节操就是这样的经不起考验吗?我总责备别人没理想、没责任感,可是自己又比别人强了多少呢?”

  江啸风先把自己责备了一阵,然后又勉励自己道:

  “理想不是伸手就可得到的东西,而是要涉过千山万水,经过无数的考验与挫折才能得到的。江啸风,你就坚定信心,等着挑战吧!”

  待江啸风闹够了情绪,低头一看手表,已经过了五点,和织云约好的见面时间,是非迟到不可了。他赶忙拿起椅背上的夹克穿好,双手往口袋里一插,便急急的奔下楼。

  教堂的大钟刚敲过五点半,织云就等得不耐烦了。平常江啸风总是早到的,今天怎么到时候还不来呢?她已来回踱了两转,一边走一边朝江啸风来的方向张望,可就是望不到他的影子。

  “海兰娜在这里等谁呀?准是等大江。”正在织云抬头张望的时候,有人在她背后说。

  织云转过身,见是汤保罗和另外两个从没见过的人。

  “你是在等大江吧?”汤保罗彷佛很热络的样子。

  织云点点头,默默的打量着汤保罗,奇怪他怎么没和葛比在一起?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海兰娜余。这两位是我的好朋友。这个叫乔治佟,这个是小陈。”汤保罗拍拍乔治佟的肩胜,拍完了又拍姓陈的。

  织云对汤保罗从心里厌恶出来,对他的朋友更无兴趣,只淡淡的和那两个人招呼了一下。

  “余小姐来了多久啦?”乔治佟问。

  “快一年半了。”织云简短的答。

  “参加甚么活动没有?”姓陈的也问。

  织云只摇摇头,不想再作答。姓陈的那付贼眉贼眼的神气,她看了就讨厌。

  “你一定等很久了吧?大江这家伙真要不得,怎么可以反过来让小姐等他;应该他等小姐才对。岂有此理。”汤保罗先耸肩后摇头,彷佛江啸风做了甚么不可饶恕的事。

  “大江就会来的。”织云冷淡的说。正想怎样甩开这几个人,一转眼,远远的看到江啸风正两手插在口袋里,大步的往这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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