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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像每次一样,小小的字,写满了整张邮简。母亲总是那些话,叫她小心身体,用功不要过度,虽要节省,该花的也要花。她说大弟凌云的投稿被报纸采用了,得到三百元台币的稿费。他用一百元买两本书,一百元请同学和家人吃了花生米,另一百元交给她,托她下次寄包裹时,买一大罐牛肉干寄给姐姐,算是他用第一次稿费请她客。母亲大大称赞小弟征云,说他是全家的希望,接着是一连串的数目字:征云这次月考,数学一百分、物理九十八分、英文九十五分、国文差一点,是七十六分。但母亲说国文无所谓,主要的是英、数、理。这三样功课好,考甲组就不会成问题了。也说到妹妹伴云,说她念书还知道用功,理科功课也好,只是每晚上做功课总到十二点以后,让人不得不为她的健康躭心。父亲还是那样子,常去跟吕伯伯下围棋,大舅和大舅母昨天来过,都问起“织云那孩子”。最后,当然还是照例的提醒她:别忘了终身大事,择偶要注重“条件”,可别恋爱恋昏了头……

  织云把邮简迭好,放在几上,隐隐的叹了口气。心想:“恋爱恋昏了头!我跟鬼去恋爱?”她无法摆脱江啸风的影子,猜不出他为甚么要突然去维也纳,不告而别。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得罪了他?试着回忆最近一次他们在英国公园内的谈话。他们坐在湖边的长椅子上,江啸风第一句话是:

  “余织云,你为甚么出来留学?”

  “你又为甚么出来留学呢?”她反问。

  “为了多学点东西。音乐这一门,我们不如西方。本来我并没奢望到欧洲来,不过既然有这机会,我当然不放过,能多学一些总是好的。”江啸风毫不犹疑的说。

  她本来也想说:“我也是为了多学一些东西。”但转念一想,一个念中文的人,不在国内“多学”,反而跑到外国来向外国人学自己的东西,有点说不出口似的,她干脆坦白的说:

  “现在大家都抢着出国,那个大学毕业生不想留学?既然别人都出来,为甚么我不出来呢?”

  江啸风含笑的凝视着她,平常那股锐气化成了温柔。

  “余织云,你是诚实的。有些人就不肯说实话,明明是被出国的浪潮冲出来的嘛!可偏要说是为了充实自己,为国争光之类的大话。”

  “我觉得那样说也不见得就不能原谅,如果潮流真有浪潮那么大力量的话,一个小小的人又怎么能抵抗?还不是只好任他冲出来。”她说。

  江啸风半天没作声,挺挺的靠在椅背上,似乎在玩味她的话。过了好一会,他才幽幽的道:

  “余织云,你的话有道理。人哪!实在是很渺小、很脆弱的,能抵抗潮流、坚持自我信念的,到底不多。”

  “是哦!我就是一个。”她对他嘲弄的笑笑。

  “那么,你呢?你难道不是被潮流冲出来的吗?”

  “一半是,一半不是。”江啸风不在意的牵牵嘴角。

  “这话怎么讲?”

  “这是说,如果没有出国‘狂’和留学‘潮’,我一定不会想到出国这桩事。所以我这一半是被‘冲’出来的,另一半呢!从出来到现在,我都很清醒的知道:我出来的目的是多学多看,回去发展自己的音乐。那么这一半,就不算被‘冲’出来的。”江啸风说这话的时候,若有深意的看着她,似乎在窥探她的反应。

  “你是说,你将来要回国去?”她果然吃惊了。

  “是的,我可能要回去。”他点点头,但口气并不肯定。

  “为甚么要回去呢?他们说你有机会留在外国。”她故意轻描淡写,做出并不关心的样子。

  “如果我想留下,是有机会,我的教授叫我到大学念个博士头衔,说有了博士头衔他就能给我找到职位。可是我不想,这跟我的志愿太抵触。”

  “哦!……”她无词以对,只默默的看着湖水。

  “你看我没出息。是不是?”江啸风笑起来。

  “喔——不是没出息,是你的想法有点特别。”

  “我的想法并不特别,中国人回到中国地方,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如果有机会留下,而放弃它,不是可惜吗?”

  “看怎么说吧!如果以个人利益的观点来看,也许是可惜的。”江啸风带点讥讽的意味说。

  “人总是人,谁也不能完全放弃个人的利益。我认识好多人,出国没多少年,都在国外建立起基础,不回去了。”

  “正因为有太多的人一去不回,所以我更觉得自己该回去。我总觉得,身为知识分子,尤其像我们这种机会比别人好,能出来多学学多看看的人,想的不该只是本身的利益,该有一点使命感、责任感。”江啸风的眉峰微微蹙着,额前那绺荡浪着的头发,罩在右边眉毛上。

  “我有个弟弟叫凌云,他的论调跟你一样,你们好像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她开玩笑的说。

  “可见我的想法不特别,我有同志。”江啸风展开眉峰,爽朗的笑着。

  “问题是理想归理想,现实归现实。甚么是‘使命感’和‘责任感’呢?譬如说:你回去,会有甚么好机会等着你吗?还不是只能教教书,如果能轮到个教授当,就算不错了。可是国内教授的待遇怎么能跟国外的比?而且……而且好不容易的出来了,又跑回去,不会后悔吗?”她坦诚的说出自己的想法。

  江啸风又是半天不作声,只用眼睛瞅着她,嘴角挂着点调侃的微笑。织云弄不清他葫芦里卖的甚么药,他终于开口了:

  “怎么会后悔呢?而且我从来也没想到要做教授。我唯一想做的事,是创造中国自己的声音,我们自己的歌。在外国待得越久,我越觉得这是个非做不可的工作。”江啸风说得激动,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手插在夹克口袋里,一手比着手势。“不信的话,你到西门区走一趟,就知道我们中国人今天听的唱的是些甚么音乐了,满耳朵都是俗不可耐的流行歌曲,歌词更不用说,不是甚么哥哥妹妹情郎、就是甚么爱呀恨呀的。就这种靡靡之音,也还有一大半是‘进口货’,偷人家的。”他说着不自觉的冷笑两声,又道:“小时候,在学校里学了好多动听的艺术歌曲,我就想,原来我们中国也有这样好听的歌呀?后来才知道,这些曲子原来也是人家的。不是把英国民歌的曲子抄了来,就是把德国民歌‘改编’,再不就是把人家歌剧里的一只歌原封不动的拿出来,换上中文歌词,就算是我们自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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