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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打了汤保罗一拳,出了点闷气,但心里的疙瘩却更大了。汤保罗的话,使他不得不检讨与织云之间的关系。

  从那次在文具店遇到之后,连着三个星期,每到星期四下午,他总设法“遇到”她。他提议去走走谈谈,她从没拒绝过。他们也真只是“走走”、“谈谈”,不谈音乐,就谈文学,再不就谈人生、谈思想,有时意见相同,有时又会引起小小的辩论。她也很爱谈她所认识的人、在国外的悲喜生活。甚么都谈,唯一避免谈到的题目,是爱情。

  他曾对自己说:“我这样的人,绝对不是余织云该爱的对象。”他知道她不仅美,而且有思想、有慧心、有真情。但他总觉得,她还是属于现代流行的女孩子,就像魏葳。当然,论外型论内在,魏葳都不如余织云。可是,那时候两个人不是也真心真意的好过么?魏葳不是也认为他胸怀大志,说他要创造中国自己的音乐是大事业么?结果如何?她悄悄的和那个甚么工程博士通着信,一面还敷衍他,当她一切准备妥当要去美国了,才泪眼婆娑的跟他说:“大江,我们不能这样拖下去了。我已经二十五岁了,不能不为未来打算。你的目标很大,可是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孩子,我要的是一个安定的家,一点安全感。我和他之间并没甚么感情,不过他能给我所要的东西。大江,请你原谅我。”

  他听完甚么都没说,掉头就走了,他不能原谅她的庸俗,不屑于她的现实。直到她真走了,在美国和那个姓童的博士结婚以后,他才回味过来,魏葳有甚么错呢?正如她自己所说:她不过是个平凡的女孩子。一个平凡的女孩子,要的无非是一个平凡的生活,所谓“平凡”的生活,其实一点也不平凡。包括长久居留在外国,有固定职业和高薪,买房子和车子,将来生两个聪明可爱的孩子,说是平凡,其实中国女人里能享受这种生活的并不多,只有像魏葳这类出来留学的女孩才有资格获得,所以他那时候讽刺魏葳,说她出来的主要目的是采办“知识嫁妆”,并不是为了留学求知识。后来他为自己说出的话很后悔,觉得魏葳只是缺乏理想,太注重物质,并没犯甚么大罪。但由于和魏葳的经验,他算是看透了女人。他认为凡是自认“条件”不坏的女留学生,大概都想要个“平凡”生活,包括公民权、高职、高薪、房子、车子、博士头衔的“平凡生活”。而这些平凡的玩艺,他是一辈子也不会拥有,更不会去争取、去追求的。

  “余织云会例外吗?她要求的也只是一个‘平凡’的生活吗?”他曾问过自己,但他寻不到答案。他和她说起要创造自己的音乐,她极力赞成,并叫他一定要朝这方向努力。他说我们民族的自信心需要整顿、要恢复,她回答得好:“这是每个人的责任,我们弄文学的也有一份。”由这些想法看来,她该是一个超乎寻常,有理想有抱负的女孩子。可是当她说起某人出国几年,就有了甚么样丰富的收获。某人已有了某国的公民权,可以“留下来了”。某个同学的姐姐,出国不过五年,把几个弟弟妹妹全弄到国外来了。口气中掩不住的羡慕,又让人觉得她追求的正是这些。因此,和织云的交往,使他很痛苦、很矛盾。他很明白他们在彼此心中的地位,正因为他明白,就更不敢把心里闷得要燃烧般的热情表示出来,他并不怕去爱,也不认为自己没资格去爱,但他早想过,演奏会之后,至迟到年底,就要回国去了。而她?难道会跟他回国去?既然是个没结果的爱情,又何必让它发生呢?他总骗自己说:“我们是朋友,因为我们谈得来。”

  现在,由于汤保罗的几句话,他知道了一点:一定所有的中国同学都以为他和余织云在恋爱,很可能她自己也这样以为,他看出她是个很重感情的女孩。那么,如果知道不该和她恋爱,为甚么要和她这么密切的交往?而引起她自己和众人的错觉呢?只为了忍不住想见她的冲动吗?只为了和她谈得投契吗?只为了要享受那份难得的知己感吗?这样下去,将来会是甚么后果?

  汤保罗讽刺他说:将来免不了像被魏葳甩掉一样,又被人踢开。他并不在乎被人踢开,但觉得这样做会伤了余织云。他看得出,她并不是那种胡来的女孩子,如果不是因为对他倾心,她不会那么随便的就跟他去英国公园,和他谈天说地。他早就听说何绍祥、青春偶像,还有另外几个“条件”都不错的人在追她,据说还有年轻的德国教授在向她发动攻势。在这种情形下,他岂不是在挡着她的路,破坏她求取“平凡”生活的机会?他觉得自己太自私了,是个可耻、懦弱、不负责任的家伙。

  他惶恐极了,也后悔极了,决心趁事情还没明朗化以前,及时抽腿。但当他认真这样考虑时,又觉得自己像个溺水的人,越挣扎着要出来,就越陷越深。要他从此不去找她、不见她,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不但不可能,当他想了这么多关于她的一切之后,她的音容笑貌便填满了他的思想,他几乎有立刻去找她、不顾一切后果、告诉她、他是多么爱她的冲动。

  他为这份感情深深苦恼,想来想去,他决心离开慕尼黑一段时间。如果不见她,也许会慢慢的淡下来吧?就这么一溜了之,她又会怎么想?会恨他?怨他?也好,就让她恨吧!怨吧!与其将来两败俱伤,不如现在任她怨恨……

  当夜,江啸风就坐火车去了维也纳。

  【一〇】

  “好哇!余织云,一说起江啸风你就皱眉头,原来‘褒贬是买主’,你心里早有了这个人呀!”静慧下课出来,见织云等在门口,迎头就是这么一句,听得织云吃了一惊。

  “别瞎说好不好?我心里有甚么人?”

  “有甚么人你自己知道,两个人都到英国公园去散步了,还否认甚么?”静慧大有“你别嘴强,我样样都知道”的神气。只是她的电车票放在那里了?她却不知道,正东掏西摸的乱找。

  “不过是碰到了。”织云淡然的说。

  “见鬼,怎么会碰到英国公园去?你看在那里面逛的,不都是成双成对,卿卿我我的。二十多岁的大小姐,交交男朋友也不算稀奇事,就别否认了。”静慧大声大气的说。

  “拜托你小点声吧!你这个大幻想家,自己胡说也罢了!叫别人听去成甚么话?”织云还是无精打彩的。

  “你放心,洋人听不懂中国话。听得懂的又全不在。天才儿童上完课已经走了,警报老生他们声乐部又不在这里。嗳?我倒正想问你,江啸风为甚么突然到维也纳去了?”

  “江啸风去了维也纳?”织云愕然的看着静慧。

  “你也不知道这回事吗?怪了。”静慧先是怀疑的打量织云,看她的表情像真不知道似的。又说:“江啸风这个人作风就是这么古怪,人不知鬼不觉的就溜了,真不懂这算甚么?余织云,如果你们之间真没有甚么的话,是最好了。江啸风的才子气太重,对小姐也不肯将就一点的,绝对不是理想对象。”她还在里里外外的找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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