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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是啊!这几个月我就在忙这件事。这个演奏会并不对外,是在学校里举行,不过音乐界有关的人都要来。当然,他们并不认识我是谁,他们来是因为海尔教授出面邀请的关系。”江啸风说。谈起音乐,他的话彷佛多得说不完。“现在都流行弄新音乐,海尔教授总说我该在新音乐上下功夫。不过,我一直想弄的是中国音乐。”他说着自己笑了。“谁知道,希望这个音乐会不会失败。”

  “你这次要发表的是中国音乐?”织云想起那次在钢琴室外听到的曲子。

  “嗯。是啊!我要拿出来的是‘祖国在呼唤’组曲,由八个曲子合起来。海尔教授并不十分赞成,认为西方人不容易接受,会影响我的前途。可是我觉得有这样把作品拿出来的机会不容易,我要利用这机会叫他们对中国的音乐有点概念。”他说着比个手势,牵牵嘴角笑起来。“反正我这一生都要弄中国音乐,不管结果如何!”

  “我认为你这条路走得很对,你会成功。”织云肯定的说。她想起那次听到他弹奏的中国乐曲所给她的感动。

  “你?——”江啸风站住了。“你真的这么以为?”他定定的注视着织云,声音中掩不住喜悦。

  “为甚么我不是真的这么以为呢?”织云俏皮的反问。

  “喔——”江啸风把额前那绺头发朝后抿了一下,似乎整个人都快乐起来了。“喔。真谢谢你,到底有人认为我这样做是对的了。你知道,他们——我是说差不多一切认识我的人,都认为我这样做太不合潮流,也没多少价值,甚至于有人说我走到歪路上去了。当然,我承认,如果我只想做个出名的音乐家,那就真走到歪路上来了。可是我不是的,我想创造我们自己的音乐,我要我们的人唱我们自己的歌,我们中国该有自己的歌你说是不是?”

  织云静静的听着他,看着他,感觉到他说话时候的激动。他那两只和别人不太一样的眼睛,显得格外明亮、深沉,充满感情,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优美光彩。她终于看出了,他的眼睛之所以显得和别人那么不一样,只因为那里面有“音乐”,他是一个真正的音乐家,不仅如那位教授形容的:“脑子里有音乐”,他的眼神里,整个人全有“音乐”,不单有音乐,还有太多要为音乐奉献的热情。她定定的看着他,心里感叹道:“这是一个甚么样的狂人啊!”

  “我走过好些国家,刚出来时候到奥国,后来到美国,到南美,也到过非洲,后来回到欧洲,英国、法国、西班牙、意大利、瑞士我全去过,最后又回到奥国,在那里念完了音乐大学。走了这么多地方之后,我有一点认识,那就是:不管那个国家的音乐,都有它自己的民族色彩,譬如说:西班牙的歌,热情奔放,很能代表他们的民族性,让人一听就知道那是来自西班牙。南美的文化从西班牙来,也有很相近的情调。像法国的民歌,最重要的是歌词,每一首歌词都是诗,都在叙述一个故事,可以说把法兰西民族的浪漫气质全表现出来了。瑞士国家不大,可是也有自己音乐的特色,国家太平无事,唱出的声音也是太平的。你听过阿尔卑斯山上的山歌吗?那里山上的人全唱,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们是山里的人嘛!几百年来就唱那样的歌,他们就要永远的唱下去。奥国的古典音乐,意大利的歌剧,都是他们民族文化的一种,德国人也喜欢唱民歌,他们的民歌乡村气味重极了。英国和俄国的民歌,都有传统的民族性做支柱,俄国歌里那种深沉、忧郁,是别人想学也学不像的,为甚么?就因为那种感情是长在俄罗斯民族精神里面的,你不属于那个民族,你就产生不出那样的感情。你听过匈牙利音乐吗?那种节奏、气氛,热烈得近乎疯狂——”江啸风忽然警觉的住了口,讪讪的笑着道:“我这人是怎么搞的,一说就一个人说了这么多,尽是‘独白’,你听得一定很无聊吧?”

  织云把她不时被微风掀动的头发往后抚了两下,微笑着道:

  “不,一点也不无聊,我听得很有趣。”她真的听得很感兴趣,而且还有问题:“依你说,我们中国就没有自己的音乐吗?”

  “至少现在是没有。市面上的流行歌曲,软趴趴的,毫无性格,根本就不能算是音乐,更不是中国的音乐,至于平剧和地方戏,又太狭窄,和实际生活脱节,不容易被接受,也普遍不起来。我们要的是民歌,人人都能唱的歌曲。能表现我们民族精神的。”

  “那该是甚么样的歌呢?”织云忍不住问。

  “那是——喔!余织云,你想,我们中国有多少年的历史,多大的土地,经过多少内忧外患?我们是一个甚么样经历苦难、能忍耐、能背负命运的民族?我们的歌,要从山里、森林里、泥土里、传统的文化里、中国人民历经苦难的灵魂里发掘。我们的歌,一定是雄壮、自然、能表现我们深远的民族性的——”看到织云那张美丽的脸,笑得像一朵绽开的鲜花般,江啸风的眼光就不自觉的停在那上面。他吞吞吐吐的道:“余织云,你在笑我吗?我太狂了,是不是?”

  “我在笑吗?”织云摸摸自己的脸颊。“我一点也不觉得,我说过的,听得很有趣。”

  “唔。”江啸风的眼光始终没移开,就那么停在织云脸上,当他觉察到自己的态度时,便不安的笑了。“我也真是,怎么一下子说了这么多呢?”他看看手表,又看看阳光已经退尽的天色,说:“天也不早了,我看你一个人走不太好,我送你回去吧!”

  织云无异议,他们在黄昏中向前走去。

  【九】

  江啸风跑了三次,才在星期天的早上堵到汤保罗。

  汤保罗最近交了个叫葛比的女朋友,据说她在汤保罗附近的小肉店里做店员。汤保罗和葛比搂搂抱抱的在街上走,江啸风也遇到过。汤保罗碰到江啸风总是能躲就躲的,和黑市女朋友在一起,自然就躲得更快。但那天不巧碰个正着,他有天大的神通也没处躲了,就硬着头皮介绍道:“这是葛比小姐。”他说话的时候连连使眼色,意思是叫江啸风千万别泄露他有老婆孩子的事。江啸风心里又气又好笑,一句话也没说,只暗中打量了一眼葛比。见她混身是肉,像条饱满的香肠,脸上抹得红红蓝蓝,唯缺灵气。心中纳闷,汤保罗根据甚么会抛弃邱华月而交上葛比?

  江啸风之所以能在星期天早上堵着汤保罗,是因为昨晚汤保罗和葛比跳舞跳到半夜才回来,早上正赖在床上睡懒觉,否则还抓不着他呢!

  汤保罗睡得正好,江啸风死命的按电铃,按了好久,门才慢慢的打开了,里面站着身披绣花晨袍,睡眼惺忪的汤保罗。江啸风的出现,使汤保罗的倦意顿消,彷佛迎头被浇了一桶冷水,整个人一下子就清醒了。

  “怎么会是你?大江!”汤保罗怔怔的望着江啸风,一手摸着腮帮,考虑如何应付即将到来的唇枪舌战。

  “是我。不太欢迎,是吧?”江啸风冷笑着走进来。朝汤保罗打量了一下,道:“对不起,打扰你睡觉。不过我不这个时候来就堵不到你。”

  汤保罗搔搔头,把睡袍的带子扎扎紧,不经意的说:

  “最近厂里忙,昨晚上加班了,睡得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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