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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姓何,叫何绍祥,他们都叫我S.C.何。”他像发现了自我介绍时最重要的一点,连忙补充。人家既然说了那么一大串历史,自己怎么好甚么也不说?

  “我姓余,叫余织云。”

  “啊!是余小姐。”何绍祥很郑重说这几个字。“余小姐研究那一门的?学音乐的吗?”

  “不!文学。”织云简单的说。并没提是那国文学。

  “念理工的,德文能应付就行了。你们研究文学的,可就不简单,德文程度要很深才行。”何绍祥说。

  织云一听,知道他是误会了,以为她“研究”的是德国文学,也就更不愿意说出来“研究”中文的事了。

  织云随着何绍祥转了两条街,到一条宽广的大路上,前面是一排老旧高大的房子,她立刻认出,那是音乐院。门前台阶边的墙上,写着麦瑟街十二号。她看看手表,正好五点,静慧应该还没走。

  “谢谢你送我到这里,现在我可以自己去了,何先生就请回吧!”织云客气的说。两手按住被风掀起的围巾。

  “我还是送你到门口吧!”何绍祥并不理会织云的话,仍然一个劲的往前走,过了街,上了台阶,他用力的推开中间那扇门,道:“这扇门是出名的重,你们女孩子怎么推得动。好啦!余小姐,再见。”他脱下皮手套,伸出右手。

  “谢谢你这么热心帮助我,何先生。”织云伸出手跟他握握。她真不习惯这种欧洲礼节,不管跟张三李四,见面就得握手。

  何绍祥握着织云那只柔软的手,眼镜片后面的眼珠子特别明亮起来。他痴痴的望着织云,忘了放开她。

  “余小姐——”他红着脸吞吞吐吐的。“我是说,你在这里待得久吗?我可以用车子送你回去。这样大风天,走路多不舒服。”

  织云缩回手,微笑着道:

  “不必了,我是来找朋友的,我们要一同上街去。”

  “喔——”何绍祥的眼光黯淡了,脸上红雾转浓,矜持的笑着道:“那太好了,我就不必送了。”他很绅士的向她点点头,就转身走了。

  织云连头上的围巾也不及拿下来,就匆匆的跑上暗红色花岗石楼梯。

  在楼梯上,织云听到一阵阵的钢琴声,此起彼落。她预料静慧早该练完了,但走近那间练琴室的门,听到里面仍然当当的响着。她忽然明白了,静慧一定是为了等她,利用这点时间再练一阵子,反正他们学音乐的人,是不怕多练习的。织云想着就轻轻的去推门,刚推开了个小缝,传出来的琴声就使她不得不住了手,全神贯注的聆听起来。

  静慧正在弹奏一首韵律优美的曲子,这首曲子使她听来如此的熟悉、亲切、充满平和含蓄的东方气氛,那反复婉转的旋律,像一脉悠悠不尽的山泉,正流经遍布野花的深山之谷,那种清纯和幽婉,有她读唐诗:“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声,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所感到那种空灵深远的境界。她还来不及奇怪,像静慧那样一个整天哇啦哇啦叫的人,怎么会弹出这样不带烟火气的曲子?旋律和气氛已经又转变了,缓慢变成了轻快,冷静转成了热情,彷佛一个在深山里修行的隐者,正在走向芸芸众生。整个曲调由深远转成柔和,有如秋日的阳光洒在广阔的田野上,温暖得轻纱似的微风,吹拂着摇荡的稻穗,空气中飘浮着扑鼻的泥土香,农家儿女们戴着斗笠,在阳光普照的大地上欢笑。美妙自然得就是一首田园诗,正像凌云所幻想的那样:“真正中国风味,不带一点洋气的。”这曲子不仅是东方音乐,而应该是中国的音乐。原来中国的音乐也可以这么动人、这么美,这么自然、淳朴,带有中国特有的大气磅礡与含蓄!这岂不比国内流行的,那些由西洋和东洋曲子改成的,软绵绵的歌曲好了一百、甚至一千倍?

  那是甚么人谱的曲呢?在国内从没听过这样的音乐,那么这作曲者一定是西方人了?她真希望知道这个西方作曲家是谁?他必是一个热爱中国的伟大友人,没有真正对中国人民、土地、文化、一切一切,全心全意的爱,就不会作出这样感人心肺的乐曲。不过,就算曲子再好,弹琴的技术不够火候也表现不出那种境界来。真想不到,静慧这个马马虎虎的人,出国两三年,钢琴的造诣就到了这个程度。记得以前,静慧瘦得像只猴子,每当谁说她有音乐天才,她就傻兮兮的笑着说:“我没有才,我只有‘柴’。”这么看,她不但有才,才还很高呢!织云感动得全心沸腾,一手把头上的围巾裹紧,另只手就一下子把门推开。门大大的开了,织云走进去,一进去她就像个石膏像似的定在地上了。

  那里有静慧?坐在那架大钢琴前面的,是个穿着黑色圆领毛衣的东方男人。织云的突然闯入,显然也使他受惊了。他停止了弹琴,回过头来,用手掠了一下垂在额角上的一绺头发,两只眼睛睁得好大。

  怎么会静慧不在呢?怎么会又遇到个东方男人呢?(难道又是个中国人吗?)这真出人意料之外。织云愣愣的站着,为自己的鲁莽感到羞涩,很后悔为甚么不先敲敲门。

  “对不起,我想不到——”她期期艾艾的,原来就说不通的德文,忘得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坐在钢琴前面的人,正冷冷的打量着她。他的眼睛看来有点特别,也说不出特别在那里?像似有些忧郁,又像有点深不见底,也许是比一般人的眼珠黑一点?她也说不出,反正觉得有点特别就是了,被那两只特别的眼睛冷冷的研究着,她觉得混身不自在。

  “我正在工作,很怕人打扰,如果你是闯错了房间的话,现在也可以走了。”他用极流利的德语说。脸上无笑容,语气中透出极度的不耐烦。

  织云脸红了,长了这么大,从来没有人对她这种态度过,无论在甚么地方,她总被众星拱月似的捧着,偏偏到了德国就样样吃瘪。而这个人,居然这样冷酷无礼,就算她打扰了他,又不是有意的,也犯不着这么神气活现的,不过是会弹弹琴罢了,有甚么了不起!这么一想,原有的歉意就全消了。她头一仰,腰一挺,高跟皮靴踏着地板,就傲然的走出来。

  在楼梯上,她又听到那隐约传来的琴声,安详的、柔和的,不带一点西方气氛的,像一幅淡雅的国画山水。天知道,这声音让她多想家,多后悔一个人背井离乡的到这鬼地方来,多为今天的坏运气懊恼……

  织云走出音乐院的大楼,才发现不单风更紧更烈了,比真花瓣还大的雪花,也跟着在空中乱飞,而沉沉的暮色已经来临,路灯在雪片的缝隙中,只露出昏昏黄黄的一圈光晕,像似重病者的脸色。

  织云愁眉苦脸的呆望了一会,只好又撑起她的小花伞。没想到刚下了台阶,才走两步,那把伞就在一阵狂风之后,连骨折断。她望望那把破伞,一生气,就把它丢在路旁的垃圾箱里。

  她决心就这么冒着风雪的袭击回去。

  织云顺着大路往前走,风从四面八方吹来,雪花疯狂的扑向她,飞进她的眼睛里,又冷又痛,她几乎睁不开眼睛,也挡住了那夺眶欲出的泪水。

  正是下班的时候,汽车一辆接着一辆过去,车灯的光像舞台上照明灯似的射在织云脸上,她厌恶的低下头,避开那刺目的光。路面开始在结冰,她已两次差点滑倒,只好放慢了脚步,试探着往前蹭。而按捺了多时的苦水,这时全冒了上来,她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如泉涌般流下来,冰冷冰冷的。“这就是我梦想了多时的留学生活,这就是有着古老文化的欧洲。”她诅咒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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