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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织云当然是属于出国派的,出国的目的到底是甚么?她自己也弄不清;说是为了出来求学深造嘛,她不太敢说那个大话,凌云给她浇的冷水:“弄国文的反而跑到外国去深造,不是滑稽吗?”言犹在耳,她并没忘记。说是凭自己大学毕业的资格,出人的容貌,出去物色一个“够条件”的对象吗?又像太现实了,她也不愿意承认。也许正因为缺少明确的目标罢!真坐上出国的飞机,茫然与不安,反倒冲淡了喜悦。

  虽说出国这回事是织云梦想已久的,却也没敢指望真能成行。家里的情况她知道,父亲不过是银行里的中级职员,六口之家,就靠那点固定的薪水,母亲总用牢骚的口气说:

  “现在的银行已经不是金饭碗了,不过是个铁饭碗而已,打是打不破,可也顶多只能盛盛饭而已。”

  说是这么说,事实上因为住的是行里宿舍,三十多坪的日式房屋不用付房钱,银行中级职员的收入,比起一般公教人员来还是高出多多,眷区附近的人家,看来每家都过得优优裕裕。只有他们姓余的,这也舍不得买,那也舍不得买,连吃顿炸虾仁都算大事,在眷区中,余家成了出名的“犹太”。直到余太太当众宣布:大女儿织云要到西德自费留学,大家才齐声拜倒,对这位母亲的深谋远虑,不得不投以钦敬的眼光。尤其是几个也有女儿,而其貌又不是很“扬”的母亲们,就酸溜溜的说了:

  “余太太,像你们织云这样漂亮的女孩子,到了外国,得钓一个甚么样的金龟婿呢?你就等着当老太太吧!”

  “出去也不见得非要钓甚么金龟婿。不过我们织云这孩子向来听话,也肯念书。追求她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她都不搭理。所以,我早就打定主意,怎么样也得送她出去深造。”余太太傲然的说。

  “是啊!是啊。余太太真是好母亲,更有深谋远见,怪不得会生出织云这样好的女儿来。”众人齐声赞美。

  当余太太把她和这些太太们的谈话说给织云听的时候,织云搭不上话也笑不出来,只觉得有点讪讪的。听这些谈话的内容,彷佛她余织云就长了一张漂亮面孔,现在就靠这张面孔出去钓“金龟”去了。她不但不觉得那是赞美,倒反而有种受辱的感觉。难道她只有好看的外表吗?她们竟不知道她“才女”的雅号,真是令人遗憾。

  织云在念高中的时候,就在校刊上写过诗和散文之类的东西,上大学之后,不但是校刊的编辑,还偶尔往报章杂志投稿,这使她在同学间格外被敬重,博得了“才女”的小小虚名。大弟凌云对她的这点才能尤其重视。

  “姐,将来我们一起办杂志,写文章,扭转人们的思想。”凌云曾郑重其事的这么说。

  “扭转人们的思想?”织云弄不清凌云指的是甚么!

  “现在的人太崇洋,缺乏民族思想。”凌云很忧虑的口气。

  “这话怎么讲!”她更不懂了。

  “你看,现在不分男女老少,人人要往外国跑,尤其是美国,好像不去就不够时髦,甚至于不去就不像中国人似的。其实美国是美国,我们是我们。我们中国人全跑到美国去算甚么?这现象太不正常了。”凌云大摇其头。

  “美国有很多方面比我们强,出去学学看看也是好的。”

  “如果目的只是学学看看倒也罢了,我觉得不是的。我认为连这些人自己也不知道为了甚么?这是缺乏民族思想,是生活没有大目标。”凌云从小就牛脾气,这时又露出很“牛”的表情。

  “就算你说得不错,可是你又有甚么办法?”织云笑起来。

  “我自然有办法,我有一支笔,这支笔可以写,可以唤醒那些只为自己一个人穷忙的人。你也有一支笔,我们可以一起干。”凌云像煞有介事的。

  “哎唷!我的好弟弟,凭我们那两支破笔,就能把人唤醒啊!你想得多天真!”这回轮到织云摇头了。

  “如果天下人都这么想的话,就谁也不用做事了。一个人的力量小,人多不就力量大了吗?”

  “你到那里去找那么多人呢?怎么找法呢?”她对凌云的富于幻想实在服了他。

  “用我的笔去找,在整个中国人里找。”凌云义正词严。

  “我的热情、天真、富于幻想的弟弟!”

  “我的理论归理论、行动归行动、言行不能一致的姐姐!”

  虽然被凌云取笑,织云也无法打消出国的意念。毕业之后,眼看着陈玲玲和曾曼琳先后赴美,她怎么能不动心?她们那一样比自己强?“为甚么她们有那样的好机会,我倒没有?”织云不服气的想。当然,她也要去美国。美国有的是学人、专家、博士、教授一类的人物,像她这样“条件”优越的女孩子,如果去了那里,会是甚么样的局面?她父母每天也在催:“出国、出国。”

  织云有个大舅,年轻时候留德学哲学的,据说他哲学并没学明白,倒是花了外祖父不少白花花的大银元,留学期间净忙着泡洋妞了。回国近三十年,大舅对德国怀念不已,一谈起来,就是德国的啤酒多好,煮酸菜和小白肠子多香,德国女人刚健婀娜兼而有之等等。大舅向来对他自己头脑里的“急智”十分倾倒,这时见外甥女要出国留学,“急智”便油然而生,认为去美国不如去德国。

  “在一九三九年之前,世界上百分之四十的诺贝尔奖金都是德国人包办。德国人的头脑和干劲多厉害呀!原子分裂、火箭,那一样不是德国人发明的?要不是老希那小子胡闹的话,怕德国不把全世界都吞了——”

  “谁是老希?”织云忍不住打断大舅的话。因为大舅谈到“老希”的时候,口气太亲热了,使她无法不惊异,这个一辈子糊里胡涂过日子的大舅,居然交过如此不凡的德国朋友,不凡到如果他不胡闹,德国就要吞掉全世界!

  “老希就是希特勒嘛!”大舅说。

  “喔喔——希特勒呀!”听的人都恍然大悟。

  “是啊!要不是希特勒那小子胡闹,把德国闹垮了,二次大战之后,美国弄了一批德国科学家去,苏联也弄了一批科学家去的话,怕他们今天还都上不了月球呢!”大舅接着说。

  “我弄的是文学,德国的科学根底和我有甚么关系?”织云不以为然的反驳大舅。

  “弄文学,就更不能去美国。美国一共才有多少年历史啊?肤浅得很,人民连一点样子都没有,整天就知道嚼口香糖,连警察都嚼个不停,就差他们那歪脸总统尼克松没嚼了。简直不象话。”一向讲求绅士仪态的大舅,一边重重的吸着烟斗,一边摇着他梳理得一丝不乱的头。摇了一阵,他又道:“美国的文化背景,怎么能跟欧洲比?研究文学,当然得去欧洲。”

  “其实研究中国文学,不管到美国还是去欧洲,都不会比在中国更好。”一直在旁边闷着头看书的凌云,忽然插嘴说。

  因为凌云以一个男子汉的身份,竟念的也是中国文学系,虽然是以第一志愿考上了台大,也无法在家中被重视。人微言轻,他的这句话,除了使他姐姐织云小小的震动了一下之外,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等于白说。依凌云自己的形容是:“譬如放了一个不响的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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