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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窗一夜雨(3)


  爱华娇嗔地歪了歪头,带点羞涩地笑了。她只有七八岁,脸是西方人的轮廓,却有乌黑的头发和眼珠,是个极美丽的小女孩。汉思坐在她旁边。这个瘦长的、象只没长毛的公鸡似的大男孩,正咧着蓄了几根长胡须的嘴在傻笑。

  “汉思,你多大了?”我端详着他的脸,想找出一点与早年的志翱相似之处,但却一无所获。他是十足的洋面孔。

  “十八。”汉思摸摸那几根毛茸茸的胡子,又摸摸脑袋后面的长头发,用他的粗嗓子回答。

  “十八,志翱,我们认识那年你不也是十八?我们这群同学就你最年轻,”我不胜感慨地说。

  “是啊!老了,都老了。”志翱漫不经心地应着,两只眼睛定定地停在汉思的脸上。他对着汉思望了好一会之后,忽然站起身来,说:“老张,到客厅坐。”接着又转过头去,对着汉思:“汉思,你真就不肯把头发剪短,把那几根野草似的胡子剃掉吗?我看了好难过。不信你问问张伯伯,正经的年轻人有没有这个样子的?”

  “我不必问。我的朋友全是这个样子,为什么我一个人要特殊?”汉思不服气地反驳。

  志翱隐隐地叹了一口气,推着我走进客厅。

  莫妮冲了杯热茶来,并叫爱华为我表演唱歌和背诗。

  爱华倒很大方,笑嘻嘻地走到摆满热带植物的花窗前,背对着窗,斜歪着头,两只小手扯着裙子的沿,背了一首:“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好极了,爱华。”我为爱华鼓完了掌,接着就对志翱翘起大拇指。“志翱,你是对的,让孩子们接受中国文化。”

  “中国文化!”志翱苦笑着。“这就是她会的唯一的一首了。别人干脆连学都不肯学。唉!不要说他们,连我的中文都忘得差不多了。没机会说,也没机会看。”

  “你们这里没有中国人吗?”我好奇地问。

  “汉堡有一些,不过——”志翱说着顿了一下。“不过,莫妮不懂中文,中国人在一起又不喜欢说德语,很不便。而且,而且——”志翱活没说完,爱华已经唱起歌来。她唱的是胡适的一首小诗《听雨》:

  “我来此地将半年,昨夜初听一宵雨。若移此雨在江南,故园春笋添几许!”

  爱华唱得细声细气的,虽然咬字和音调都脱不了西方气味,但很动人。她身背后的花窗透进外面深沉的夜色,淡淡的幽暗把她那轮廓分明的小脸衬得更明丽光洁

  我注意到志翱正用带了几分伤感,却充满怜爱的眼光,凝视着他的小女儿。而这首歌立刻使我想到“小北京”白梅君。记得那次是“音乐社”的全体同学到杭州去旅行,在火车里,大家起哄叫白梅君独唱。不巧那天白梅君在车站上把手表丢了,闷闷不乐的,不肯唱。后来还是志翱怂恿着说:“手表丢了已经够倒霉的,再生闷气不是加倍地不上算了么?唱个歌吧!一唱心情就好了。”白梅君才勉强地唱了一首歌来敷衍我们。唱的就是这首《听雨》。

  在杭州的四天,志翱每晚上都和白梅君到西湖边上去散步踏月,不到深夜不回来,一回来就哼哼叽叽地唱《听雨》。他是诗意得紧,可惜吵得我们不能睡觉,气得胡浩给他取了个外号叫“雄夜莺”。那次旅行回来,志翱和白梅君才真正开始热恋的。当他们双双从校园里走过的时候,谁不用羡慕的眼光注视,说他们是一对璧人。记得有次志翱煞有介事地红着脸对我说:他和白梅君是生死同心、要一生厮守在一起。我就笑他“肉麻”,他气得骂我是“死木头”,什么爱情感情的全不懂,只懂钢啊铁啊的和造机器,到后来他倒真和白梅君订了婚,可是没有人想到他们会分手。我始终不能了解,象志翱那样重感情的人,怎么会中途变了心,突然和莫妮结了婚……

  “莫妮,亲爱的,假如你不介意的话,就先去睡,我想和启明多谈谈,他明天一早就要走呢!”志翱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

  “当然,你该和启明多谈谈。可是,亲爱的,你总得送爱华上床,给她讲个故事吧?”莫妮说着,好脾气地笑笑,为我解释:“就是爱华和她爸爸最亲,每天都是志翱送她上床。”

  “可不是,就是我的小女儿和我最好。”志翱说着把爱华拉在怀里,用手指轻轻地梳理她乌黑的头发。“爱华,明天爸爸再教你念首诗好不好?”

  爱华笑着点点头,志翱也满意地笑了。

  当他们一家人都出去后,我就踱到花窗边的书架前,看那上面的书。其中只有两本是中文的,一本是《唐诗三百首》,一本《古文观止》。我顺手拿起《唐诗三百首》翻开,发现那本书已经很破旧,连纸都泛黄了。在头一页上有两行娟秀的小字:“愿这些小诗能帮助你排遣一些思乡之苦。梅君”。对着那些字,我怔了一下,又把书放到架上。

  “你看,我在西德这么多年,就靠那两本中文书,都快看烂了。”我回过头,发现志翱站在门口。

  “你想看书,那容易,我回去给你寄些来。”我坐回沙发上,轻松地说。

  “那好极了,我就不跟你客气。不过,老张,你可千万别忘啊!有时候真想看看中文书。”志翱说着走进来,打开酒柜,拿出一瓶白色的樱桃酒,倒了两杯。“老张,为我们的见面碰碰杯吧!”

  我举起杯来和他轻轻碰了一下。

  “志翱,在西德这么多年,你一定过得很习惯了吧?”

  志翱沉吟了半晌,牵着嘴角嘲弄似地笑笑。

  “谈什么习惯不习惯?就是这么个生活嘛!”他耸了下肩膀,酌了一小口酒。又说:“和充军差不了多少!”

  “哦!……”我端起杯子,轻轻地呷了点洒。

  志翱斜靠在沙发上,重重地长吁了一口气。

  “君从故乡来,应知故乡事。老同学们都好吗?X大好象有不少人在台湾嘛!”过了好一阵之后,他才悠悠地说。

  “我们当时那一群,一大半都在,你还记得小邓吧?上个月他女儿出嫁,我和庆萱也去吃了喜酒,遇到好多老同学,胡浩、郑永刚、韩国梁……”

  “胡浩?不是哲学系那个,我老叫他胡搞的吗?”志翱眯起眼睛,一副回忆的神气。

  “你现在可不能叫人家胡搞了。胡浩是真搞了一些名堂出来。不但是大哲学家、名教授,而且著作等身,桃李满天下。对了,你不记得和我们住对面寝室的薛子平吗?现在可不得了,成了实业巨子了。橡胶厂、化工厂,全有。胖得面团似的,是货真价实的千万富翁……”

  “薛子平?不就是那个外号叫薛平贵的大个子吗?”志翱打断我的话,“我记得他很爱唱戏,可是唱来唱去总是那一百零一出的《武家坡》。”他说着就笑出声来。不知是否因为喝了酒的关系,他的脸色转变得红润了一些。心情也渐渐开朗了。尤其当他放声一笑的时候,我仿佛就看到了以前的志翱。

  “对,就是他。去年他还登台露了一手呢!还是《武家坡》。哈哈!X大的校友一大半都去捧场了。”我兴奋得又笑又说。

  “小李,李同样也在台湾吗?”志翱感兴趣地问。

  “也在。他以前不是和你一样,篮球队的五虎之一么?现在可不行了,他膀子害风湿痛,举手都不容易,更别提投篮了……”接着我们就大聊特聊起来,但多半是我说志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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