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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年轻时(8)


  唐远的痛苦,使我感到全心的烦恼,身为知友,我觉得该为他做点什么,想了又想,我想出了釜底抽薪的办法,瞒着众人,独自去找了趟表哥。

  “表哥,你不该抢唐远的女朋友,”我开门见山,不客气地说。如果在以前,我是不会用这种态度对表哥说话的,这件事,使我对他的尊敬尽失。

  “抢?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掠夺,如果我不‘抢’自己所要的,岂不就等于自己所要的被别人抢去了?”表哥毫无愧色地发表他的哲学,连连地吸了几下烟斗,又说:“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向来忠实于自己的意愿,我想做的,我就做。”

  “唔!表哥……”我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表哥,你忠实于自己的意愿,就没想到唐远会如何痛苦么?你明知道他和叶清涓是一块长大的,也明知道叶清涓不过是个十八岁而又富于幻想的女孩子,受不了你的诱惑。表哥,我们都这样信任你,你……做一件事的时候,从不考虑别人的吗?”

  “我是为自己活,不是为别人活,为什么我要将就世俗的道德标准,而委屈自己呢?叔本华说:‘为什么因为众人愚蠢,我就得尊重一堆假话’……”表哥的薄嘴唇,振振有词地说。但我再也听不下去了,象冲锋似地逃了出来。

  回到宿舍,里面静无一人,我望着窗外茫茫的远天,心里空洞得有被掏空了的感觉。呆坐了片刻之后,我就把脸埋在手心里,哭泣起来。我的眼泪自然不是为唐远的失恋而流,也不是为心底那点微妙的感情而流。我失望,我太失望了。那情形就象小孩子发现,他一直奉为神迹、视为至宝的魔杖,突然之间变成了无意义的草棍子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有人在拍我的肩膀,抬起头,竟是牟肃吾那张黑里透红的面孔。

  “不要伤心,我的中了‘哲学’毒的小兄弟,”牟肃吾咧开厚实的大嘴微笑着,和善地看着我。

  “我不是伤心,是失望,是不能原谅自己的幼稚。”我靠在椅背上,悻悻地说。

  “你说这个话的时候已经成熟了。阿蔡,做人是顶实在不过的事情,没办法逃避的。还是回过头,做个尽责任的人罢!奇迹是没有的,”牟肃吾抚慰地说。我再抬起眼睛看着他,奇怪,今天我怎么一点也看不出他有什么愚蠢、俗气,和“没灵魂”?而只觉得他方方正正的脸上显着浑厚和坦荡,他的“牛眼睛”里充满了平和与快乐,他的宽肩膀上仿佛有千斤之力,天塌了也撑得住。

  “牟肃吾,你为什么总这么快乐?”我忍不住问。

  “只因为我安于平凡,我感谢生命,不为自己叫屈。”他用肯定的语气说。

  这以后,我们的哲人小组自然是解散了,唐远变成了没嘴葫芦,没必要绝不说话,小张也再提不起兴趣乱吹,叶清涓处处躲着我们,见面也只淡淡地招呼一下。至于“表哥”,这两个字仿佛是毒菌,谁也不再提起他。这时候我们又都成了牟肃吾“傻子哲学”的信徒,又“先天下之忧而优,后天下之乐而乐”,强迫自己受苦——上课、念书、随俗,以备将来做“人间一个小小的螺丝钉”了。

  那个暑假回家,父母都对我格外慈爱了一些,尤其是父亲,居然对我笑了好几次。据弟弟告诉我,父亲曾对母亲说:“阿雄好象突然之间长大了,这次回来,没听他骂街嘛!”

  暑假后回到学校,唐远已转学到台北去,而最使我吃惊的消息,是叶清涓已经辍学,与表哥结了婚。

  “表哥不是说婚姻制度不合人性吗?他为什么又和叶清涓结婚呢?”我问小张。

  “你哪里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叶清涓怀孕了。”小张皱着眉头说。

  “唔!这怎么可能?”我想起表哥的理论,什么柏拉图,纯精神的。

  “我表哥原是不肯结婚的,叶清涓直哭,说要自杀。我姑母和我父亲也好说歹说,叶清涓家里还说要告我表哥,他才答应结婚的。”

  “他自己做下的事,想不负责任?他为什么下肯结婚?”我愤怒地提高了声音。

  “表哥说,叔本华说的:结婚是种族的利益,而不是为个人。对他个人嘛!结婚就等于套上了锁链,妨碍了他和自由。”小张期期艾艾地说,仿佛自知理亏似的。他又说:“一个不凡人物的形成,必定会牺牲几个无足轻重的人——”

  “谁是那个无足轻重的人?是叶清涓还是全世界的人?小张,我从来没见过比你表哥更自私更无耻的人。”我下等小张说完,就不能控制地叫起来……

  “嘻嘻——”一阵轻微的窃笑声把我引回现实,原来是那个象叶清涓的女孩子和她的同伴在笑,在用奇异的眼光看着我。我避过她们的目光,转身走出来,这才想起那辆计程车。

  “先生,现在要去车站了罢?”他伸出头来问。

  “你回去罢!我想在这条路上走走,做学生时候天天走这条路。”我说着掏出皮包来讨他车钱。

  “是啊!这条路可不尽是学生在走吗!”那个热心的司机又说了一堆话,才开着车子走了。

  我沿着国光路,提着那个累赘的公事包,慢慢地往前走,往事故人,都还在我的意念里不停的活动。

  ……

  那以后的两年,我过着平淡的学生生活,对哲理人生什么的,不但不感兴趣,甚至有些病态的厌倦。表哥、叶清涓,在我的记忆里渐渐淡去,唐远消息杳然,从不写信来,接着小张又搬回家住,变成通学。除了一个牟肃吾之外,我的生活里几乎已找不到旧日的影子。毕业之后,我服完兵役,就留在南部工作,结婚生子,成家就业。十几年来,一步步地从工作岗位往上爬。牟肃吾的那句话“做个小小的螺丝钉虽然也不容易,至少比什么都不做的好。”成了我的座右铭。无论做什么,我都尽我的力,尽我的心。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体会到“人是群性动物,谁也没有办法只为自己活”的道理。

  这些年来,小张、唐远和我都没有来往,叶清涓和表哥当然更没有。倒是牟肃吾总有信给我。他在东部山区服务,已经结婚多年,太太是他同事,并生了一儿一女。从他的信上,我看出他正在发挥“傻子精神”,对生活是那样的满足。他说:“我已经十多年没看到都市的繁华了,也成了隐士(博你一笑)。原有许多机会可以离开这里的,但考虑再三,我还是决心留下来,这里的人需要我,我也乐于贡献自己有限的力量,发挥一枚小小螺丝钉的作用……”想想牟肃吾,年纪也老大不小的了,难得他干劲还这么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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