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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年轻时(2)


  “您以前念的是哪个学校呀?”他蛮爱讲话的。

  我回答了他。

  “那不前面转进去就是了吗?要不要去看看?”他很热心的。

  “唔——”他的话提醒了我,但我想了一想,还是说:“不必了,我是来出差办公事的,怕没时间去了。”

  “哈,那当然还是先办公事重要。”那好说话的司机笑嘻嘻地。“你先生这么久没来台中,觉得是变了不少罢?”

  “真的变了不少。”我且感且叹。“别的不说,那时候哪里有这么多的计程车啊?”我停了一下,又好奇地问:“你开车,不觉得枯燥吗?喜欢这个职业吗?”

  “我无所谓喜欢,可也不讨厌,为了生活,为了责任嘛!自从我买了这辆车子,做这个开计程车的行当,家里生活就好转了,我大儿子都能有钱念大学了。说起来这也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是罢?哪里能人人都过得完全合自己一个人的意呢?我也有讨厌开车的时候,那时候我就安慰自己说:‘要是每个人都不开车,这交通可就成问题啦!别人多不方便呢?’哈哈,这么一想,我又高高兴兴地开了。”

  “你是对的,本来是这样。”他的话使我立刻联想到牟肃吾的“螺丝钉哲学”,既然想起牟肃吾,还会不想起小张和唐远吗?那段生活、那段往事,该算得我青年时期所留下的、最难忘怀的了……

  初进大学时,我还不能摆脱那种孤单、自怜的心情,自认是很忧郁的。那时我正好看过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这使我直觉的以为自己是维特的化身,而且比维持痛苦万倍,因为他有的只是青春的烦恼。我呢?苦闷可就更复杂,我解不开人生的死结,我厌恶凡俗的生活,最使我悲观的,是感情上的真空。在内心深处,我曾把自己仔细地分析过,我知道那里面隐藏着两股蠢蠢欲动的感情。

  一股是渴望去崇拜,崇拜一个能给我指引、开我迷津、无所不知、无所畏惧,在人格上、精神上、实际行动上,都能做我表率,不随流俗的人。

  另一股感情,就是需要去爱,我爱的典型,早已活鲜鲜地印在我脑子里了。她不是穿着牛仔裤,把脚踏车座子拉得老高,野兮兮的帅女孩。也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看来象个电影明星的女孩子。我想,我的“她”一定是美发垂肩,身段柔长,面孔清丽,态度娴静,有两只不食人间烟火般纯洁的眼睛。当然,她必是有思想的,不会开口妈妈长、闭口妈妈短,幼稚空洞得象个摇篮里的婴儿的那种女孩。

  我也曾问过自己,即使遇到了那样的人,就能保证她也爱你吗?我的答复是,如果遇到,我就不顾一切地去追求,不管得到的是什么后果。

  但是,我的分析并不精确,因为其中遗漏了一样,那就是友情。我是多么需要能有思想相通、志趣相近的好朋友,万没想到,这被我忽略的,竟在无意中获得了。遇到了小张和唐远,我的生活立刻美妙起来,忧郁一扫而空。

  小张长了一张瘦瘦尖尖的猴子脸,身材矮小,看上去象个念初中的淘气孩子。可是人不可貌相,他那两片嘴唇就象抹了油似的,任你是谁,也受不了他那一吹(那时代“盖”字还不流行)。唐远是个满帅的小伙子,明眉朗目,高身量,但却生了一张与身材不太谐调、过分单纯的娃娃脸,而且他真的表里如一,天真得很。认识我的第三天,就忙着告诉我:“我有个女朋友,叫叶清涓。我们住在同一条街上,从小一块儿上学,她比我矮一年,是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女孩。”

  小张和唐远与我一见面就成了好朋友。同住一间宿舍,接触机会多固然是原因,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气味相投。我们交换了几句“我对人生的看法”、“万恶的社会”、“丑陋的人间”、“我的哲学观”之类的谈话之后,都觉得相见恨晚,自然而然地就结成了一个小小的集团。每晚回到宿舍,就二郎腿一翘,靠在床上,吹起牛来。小张鬼主意多,有时还弄瓶啤酒来,三人平分,另外一包花生米助兴。吃喝之余,那人间的大道理,千古的名言,就纷纷地出了笼,不吹到半夜三更不散。这就引起了同宿舍的另一个人的抗议。

  这个人叫牟肃吾,长得虎背熊腰,一张面孔红里透黑,又宽又大,满下巴胡楂子,两个大眼珠,一口山东腔。据说他当过兵,还摆过摊子,他称我们为“小兄弟”。有次他因事上街去,留了个条子给我们,说是如果他同系的李大同来拿笔记的话,就把条子下面那个本子给他,落款居然自称“愚兄”。自那以后,我们就称他为“愚兄”。愚兄看起来真的很愚,对念书这回事仿佛十分认真,看他每天煞有介事的不是弄笔记就是垂着那个大脑袋看书,小张就常打趣他:

  “喂,愚兄,你想考状元吗?那么用功干嘛呀?”

  “不用功不行啊!我哪里有你们那么好的脑筋呀!我一个三十好几接近望四的人,记性也不是顶好,再不多用点功行吗?”牟肃吾好脾气地说。

  但当我们吹牛过了头,忘了时间的话,他的好脾气就没了。

  “别吹了,都十二点了,明天上不上课了?”他会举起又粗又壮的手臂边打哈欠边说。

  常常是我们正谈在兴头上,他就来煞风景。可是我们到底不能只顾自己谈得痛快,就不让人家睡觉,于是,好几次,只好“吹牛”吹在最高潮的节骨眼上打住了。

  “唉!跟这位愚兄住在一起只好算倒楣,象个警察似的,老管人。连吹牛都吹不痛快,真煞风景。不过,没关系,过几天我带你们到我表哥家里去,他那里才是吹牛的好所在。”有次小张正吹得收不住闸的时候,被牟肃吾打断,气得他第二天这么说。

  “谁是你表哥?”我和唐远齐声问。

  “我表哥?哈哈,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能吹吧?这‘吹牛’的工夫又是从哪里来的?告诉你们老实话,都是从我表哥那里学来的,”小张的猴子脸满布得色。

  “难道他比你知道得还多?”唐远天真的脸上显着疑惑。真的,小张的博学,动不动就“尼采、叔本华”的乱吹一通,已经使我和唐远很服气了,难道他表哥真比他知道得还多?

  “跟我表哥比起来,我算得了什么呢?这么比吧,如果我是条小河,表哥就是大海,如果表哥是阿里山,我顶多算个小土坡,跟他比起来,我知道得也太少了。”小张极认真的。

  “哦!真的?”唐远的娃娃脸有点泛红,显然是激动了。他的这种表情我很熟悉,每当他谈起他女朋友叶清涓,也是这样的神气。

  “你表哥在做什么工作?”他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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