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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的春天(1)


  正在落山的太阳,把光从朝西的大玻璃窗上透进来,洒在屋子中间的地上,那几块被擦洗得纤尘不染的半旧榻榻米,在懒散无力的光辉中,泛着淡淡的草黄色,单调得象是用旧了的白被单,毫无鲜丽的感觉,只更衬出了屋子的空旷。

  屋里没有人。除了几件也被拭洗得干干净净的家具之外,靠着侧面墙壁的茶几上,立了一张放大的年老女人像片。像片前面是一瓶黄色的秋菊花,后面壁上挂着个教徒们常用的黑色十字架。

  外面的秋虫在唧唧地叫,屋子里静得象深山的野谷。

  时间缓慢地拖着,地上的光影逐渐地缩小……

  终于,来人了,门上响着沉重的开锁声。

  第一个跃上玄关的,是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他生得虎头虎脑、活蹦乱跳的。一上来就叫:

  “妈,我好口渴,快倒点什么给我喝喝。”

  跟着声音,一个三十多岁,穿着白色孝袍的女人走上来。她手上抱了一大堆挽联之类的东西,面色忧戚。

  “龙龙,闭上你的嘴,这是什么日子?你还大吵大叫的?”她把手上的一堆布丢在桌子上,用手指着龙龙的额头说。骂完了孩子,就回过头去搀扶正在上玄关的老人。

  “不要扶我!”老人矫情地一缩手,撩起丧服的下摆,吃力地走上来。他个子瘦高,背有点佝偻,一张脸象似被捏皱了的纸,尽是大大小小的纹。

  “妈,我要喝——”龙龙又在叫。

  “斐瑛,你就去给他倒点喝的吧!好几个钟头,也够他站的,到底是小孩。”老人说。声音平平板板的。

  “好的,我去给他倒。”斐瑛转为怜爱地看看龙龙,又向老人:“爸爸,你也要喝点什么吧?”

  “我不渴,什么也不要。”老人摇摇手,一屁股坐在对着窗的大藤椅上。坐定之后,他才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斐瑛从厨房倒了杯水来,龙龙接过咕嘟咕嘟地几口就喝光了。他又想说什么,斐瑛连忙用手按着他的嘴。

  “外公睡了,你出去玩吧!”她朝老人呶呶嘴,压低了声音。龙龙伸伸舌头,就三步并做两步地跑出去了。

  斐瑛再朝老人看看,见他双手抵着藤椅的扶手,脊背紧紧地靠在椅背上,闭着的双目,在阳光的辉映中毫不眨动,象似真的睡熟了。她愣愣地出了一会儿神,无声地喟叹一下,就轻手轻脚地走到桌子旁,整理那些带回来的东西——全是写着黑字的白布,叠了一幅又一幅,叠得眼里酸酸热热的。她强忍着,抬起了头,对面小几上母亲的遗像正静静地看着她,那慈祥的笑容掩不住深心的寂寞和忧郁,那眼光中含着多少容忍。“啊!妈妈,你怎么会真的去了?你的一生过得多委曲呀!”斐瑛心里叫着,再也忍不住那夺眶而出的泪。她再掠一眼父亲靠在藤椅上的背影,泪水就更汹涌地奔流着,她想起多年来家里的情景……

  父亲坐在对着窗的大藤椅上,稳稳地象座石像,面色阴郁得象永远不会晴朗的天。总不见他笑,也很少听他主动说什么。她自幼是父亲最钟爱的女儿,功课好,又会察言观色。当她把打着一百分的考卷给爸爸看时,他才会露齿一笑,说:“好斐瑛,你是爸爸最心爱的人。”这时,在一旁站着的弟弟,立刻就嘴巴一噘,眼皮一垂,愤愤地走开了。而母亲呢?当然不是在厨房忙着烧饭洗菜,就是在后院洗衣服,再不就擦洗榻榻米,或是擦拭屋子里的每一件家具和打扫一个角落。母亲好象非得永远做事才行,绝不让自己闲着。她信基督教,去教堂做礼拜,还是近十多年来的事。为什么正赶着她结婚住到台南以后,母亲才领洗依教呢?是因为她的离去使母亲的生活更寂寞了吗?还是母亲在人间找不到温暖,不得不去依靠神?她婚后每年回来一两次,每次住上十来天,但是回去之后,母亲那张忧郁的脸,那份苦涩的沉默,那过早的衰老和枯弱,都象走马灯似的,不停的在她脑子里旋转。她不懂,父母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别的夫妻之间有争吵,他们没有;别的夫妻之间有说说笑笑,他们更没有。他们之间有的,是冷淡,令人脊背发凉的冷淡……

  “妈妈,妈妈,你看我抓到多大一只蜻蜓!”龙龙象一阵风,一下子就卷来了,声音又大,不仅打断了他母亲的沉思,连外公的瞌睡也给惊醒了。

  “龙龙,你怎么老是大吵大叫的呢?看是不是把外公给吵醒了?”斐瑛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抹去脸上的泪痕。

  “别说他,我反正也没睡着。”老人说着,正了正坐着的姿势。龙龙已凑到他身边去,献宝似的把那只正在挣扎的蜻蜓举到他眼前。“这蜻蜓真不小,看你拿得它多难受,我看还不如把它放了吧!”老人又说。

  “不,我要找个大玻璃瓶把它装起来。”龙龙蛮有主意的仰仰头,说完三脚两步又跳出去了。接着,院子里就传来了他不脱奶气的歌声:“春天不久长,秋天要离开……”

  “唉!这孩子,一点心也没有!”斐瑛叹息着,已把东西整理完,预备离去。

  “斐瑛,昨天你弟弟的电报上说些什么?”老人突然问。

  “他说工作太忙,没法请假,妈妈的事他不能回来了。他寄了一千美金回来。”斐瑛走到老人身边。

  “这孩子!真就不回来,其实他连钱也不用寄——”老人不满的说。脸上的皱纹也皱得更紧了一点。

  “也许他是真的走不开,寄钱总是他的孝心。”斐瑛说着就想起弟弟斐文曾对她说过的话:“这是个什么家?冷得象块冰,等我长大了,一定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结果,他大学毕业之后,真的走了,走到太平洋的彼岸,连母亲去世都不回来。难道他真“再也不回来”了吗?斐瑛忍住了几乎出声的叹息。又说:“爸爸,你觉得今天的事办得还象样吗?”

  “喔,也就算不错了,王董事长和许次长还都亲自到一下。其实,我一个退休的人,和谁也不大来往……唔,也就算不错了。”老人缓慢地说着。顿了顿,又说:“唉!你妈去得太突然了,真想不到——”

  斐瑛垂着眼睑沉默了一会儿,带点安慰的口气说:

  “幸亏妈妈的病来得突然,没什么痛苦。”

  “真怪,她人总瘦瘦的,怎么会心脏不好?说不定她病早就有了。她从来也不看医生。”老人的语气里透着不安。

  “爸爸,别再想这些了,妈信教信得那样诚,也许她已经上天堂了。”斐瑛边说边抱着一堆东西走了出去。

  “喔,天堂……”老人喃喃着,又闭上了眼睛。夕阳还剩了点余晖,正好照在他多皱的眼皮上,他被晃得连连的眨巴了几下,终于睁开了。他索性把身子转个方向,眼光一歪,正扫着亡妻的像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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