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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唔,斯炅,你是一场暴雨,把我完全洗干净了。”金花把她纤柔的身子偎在魏斯炅宽阔的胸膛前。夏夜的月光越窗而入,白花花地洒在两个赤裸的躯体上,金花觉得从来没这么轻快爽利过,她依稀回到了童年,跑过长长的窄巷,举头双塔在望,那时,她是洁净又清白的,虽贫苦却有尊严,她以为那样的日子是永远不再来了,从没料到会有魏斯炅这样的人进入生命里,她不仅爱他敬他,更愿为他献出卑微的一切。金花想着便不能自已地呜咽起来。魏斯炅没用话语劝慰她,只轻轻抚摸着她光滑赤裸的背脊。

  美丽的日子终有尽头,魏斯炅走时道:“上海我是待不住的,三两天内我要出国,也许去日本,也许去南洋,都说不定。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我必不负你的一片痴心,我会再来。”

  “我知道你会来的,去吧!我等你。”金花安详地说。

  自此之后,金花很少再朗声怪笑,也不再用抖抖嗦嗦的声音无止无休地哼唱,但沉着的面孔上永远挥不去一抹等待的神情。弄堂里的人都在议论猜想,是什么神医妙药,治好了金花的疯癫症。

  【三十八】

  魏斯炅像以前一样,一去便断了信息没了踪影。金花真心真意地在等,常常臆测着他去了日本,还是南洋?有时便忍不住买份《申报》来翻,想在消息中找些线索。但她识字不多,只能半读半猜。她模糊地知道,时局并不稳定,各类奇奇怪怪的事故,像怒海中的狂涛巨浪,一阵阵连续不停地震荡着人心:袁世凯正在野心勃勃地扩张势力,与革命党采取对立态度;俄国的武装部队侵占了外蒙古的唐努乌梁海地区;孙中山在日本召开中华革命党成立大会,发表宣言;欧战爆发,袁世凯称言对欧战中立;日本对德国开战,派兵在中国的山东半岛龙口登陆,并占领青岛,过了两个多月,忽然对中国提出“二十一条”。金花看不懂“二十一条”的内容,只知道那是欺侮中国人,要毁灭中国的坏主意。

  上海市民组织了国民对日同志会,召开群众大会,呼吁拒用日本货。金花痛恨日本,不肯后人,把保存的两个日本制的小玩艺儿砸个粉碎。她万没想到袁世凯竟承认了“二十一条”并且叫人民不要排斥日货,接着他就露出了想当皇帝的狐狸尾巴,他的一些同道跟随唱和,说帝制比民国好,到了民国四年十二月中旬,袁世凯宣布承受皇帝的大位,改国号为中华帝国,明年为洪宪元年。

  紧接着孙中山发表《讨袁檄文》,东南各省纷纷独立,成立护国军,讨伐袁世凯,逼得袁世凯只好取消帝制,当他的大总统。局势像阴晴不定的气候,瞬息万变,各种谣言在暗中流传,人们的心像撑在弓上的箭,紧绷绷地虚悬着。直到这年六月袁世凯病死,局势才现出些许平静,小百姓们也才跟着暂松了一口气。

  不管外界怎样在变,在震动,金花在小花园那两楼两底的小房里的日子却没有变。如果说有,便是客人越发稀少,门庭更形冷清。她懒于梳妆,脂粉也不擦得那么厚了,通常是一张淡白的清水脸,一个不加装饰的蓬松小髻,窄腰小袄愈显出她原本纤细的身体是如何的瘦弱。虽不再怪笑也不再用颤巍巍的声音反复哼唱,却不料她又有了新的不寻常的举动:一次在深夜里,正当一个壮大的客人在床上向她猛烈进攻时,她忽然发狂般嚎叫起来,声音高亢而凄厉,长长的,像深山里的狼嗥,惊动了四邻也吓跑了正在迷醉的客人。从那一刻起,她便声言不再陪宿,营业的范围仅止于打茶围吃花酒。

  这当然是很好笑的,认识金花的人都忍不住笑着议论:“这个老娼妇怕是癫狂症不轻!亏她怎么想出来的?不陪宿鬼才会去光顾她,人老珠黄,还摆红姑娘的架子,好个不识相的!”“太太,为什么你要这样做?上门的客人已经快没有了,日子怎么过啊?”连顾妈也几次三番地问。

  “没有孝子贤孙送钱,咱们就喝西北风,我这个烂皮囊是不肯给人糟蹋了。谁不是爹生娘养的?为什么别人的身子是自己的,我的就不是?就得任生张熟魏的揉着玩?别的事我做不了主,自个儿的身子我倒偏要做做主,谁要敢硬来,我就咬下他的那个。嘻嘻。”金花满不在乎地挺挺胸。

  “太太,你还在等魏先生吗?”顾妈曾用近乎怜悯的口气试探。

  “在这个世界上他是我唯一的盼头。”

  “老爷先生们的嘴甜过蜜糖,说得人耳朵发软,可转眼也就忘了。对千金小姐许下的愿也未见得守信,对咱们这种人就更不算数了。太太,你大江大海什么世面没见过,我看你认不得真。”

  “不,你不懂得魏先生的为人,他说话一定算数的。”金花从来都是深信不疑地这么回答。

  她在等,魏斯炅却足足三年没音讯,日子像沉在深海之底,黑暗得不见一丝光芒,上门的客人几近绝迹,金花几次拿出值钱首饰和绸缎衣服叫顾妈到当铺去换取生活费。

  “看到吗?赛金花臭得卖不出去了。”金花会自嘲地说,但每次说完这句话,总会加上一句:“在别人的眼里我已经是粪土,只有在魏先生的心里我还是金子。”

  “唔,魏先生。”顾妈认为魏斯炅是永远不会再来了。

  魏斯炅高大的身影突然在“京都赛寓”出现时,连金花也不曾料到。“给你,替我收着做纪念吧!”魏斯炅一进门就掏出那把小剑交给金花,金花只好接住。

  “快收拾东西跟我进京,今晚上的快车。”魏斯炅用他的江西口音高声说,浓眉大眼的方面孔上浮动着快乐的笑容。

  “收拾东西?进京?”金花被弄傻了,失笑的脸上满布疑云。

  “我现是国会议员,得立刻进京。我言而有信,要带着你一起去。还有什么可考虑的,快收拾东西。”他语气笃定,身架子挺得笔直,有点不耐烦似的催促。

  “你三年来连片纸只字都没有,来了就催!可是,我有什么可考虑的?日等夜盼的不就是你吗?”金花先是惊愕,接着是激动,后来就抽抽搐搐地边泣边说:“干我这行的,修的就是这一天,行,我跟你去,东西也没的可收拾,臭的烂的全留在这里!赛金花这个人是从此没了。”

  金花当夜便带了顾妈、采梅图、柏林的油画、上款半痴山人的墨兰、瓦德西送的十二个小金人自鸣钟、几件素净的随身衣服,随同魏斯炅上了去北京的快车。房子里的家具和一切什物全送了阿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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