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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时代在变,人心在变,人们见了面会说:“现在可不是皇帝时代了,现在是民国。”言下颇有得色,然而皇帝时代积攒下的暗影未因民国的成立而消逝,租界仍然存在,西洋人仍在中国的土地上任所欲为,无知的中国人在外国租界的掩护下成立帮派,贩卖鸦片走私毒品,贫穷者依旧贫穷,富有者依旧富有,贪官污吏的子孙仍是欢乐场中一掷千金的豪客。赌场、烟馆、妓院,并未因民国的成立而稍减,战争的气氛源源弥漫,暗杀时有所闻。今年二月间,曾任农林总长的宋教仁在沪宁车站遭人暗杀而死,使得人心惶惶,到四月间真相公布,原来是当今执政者的指使,这就更增加了小民们的疑虑。时代像正在燃烧的原野,处处有战乱的火光,革命成功了,民国成立了,小规模的战争却不停地在进行,革命的人在继续拚命,游荡的人在继续游荡,小花园妓女户的营业丝毫没因大环境的改变而减少繁荣。

  整个弄堂唯有一家没悬灯笼,只在门旁挂个铜牌,上刻中文、下刻英文——“京都赛寓”。金花把两个金元宝换成现钱,用一二〇元租了这间两楼两底的旧房子,又勉强布置了一下,既不报捐也不挂牌,在妓女区里摆出半住家的模样,实际上操起老行业来。

  老一辈在凋零,年轻一辈对状元夫人之类的轶事缺少兴趣,开始几年门庭颇是冷清,后来一本名叫《孽海情天》的小说在坊间流行起来,书中女主角的名字居然是金花最早走入欢场的花名——富彩云。当人们弄清楚了富彩云就是庚子之役时震动九城,而今天在小花园以私娼身份见客的赛金花时,好奇的寻芳者便又络绎于途。特别是一些遗老遗少,他们怀着悲喜参半的落寞心情,到金花这并不显眼的弄堂房子来打茶围、搓麻将、摆酒席,以伤感的声调叙说着往日的风华。

  金花从不注意书市的动静,有关《孽海情天》的一切,全是从那些文雅的遗老遗少型的狎客嘴里听得。他们告诉她,这本小说是洪文卿把弟方仁启的儿子方净写的,小说林书局出版,一出来就很畅销,书中的风流韵事,是读者大众茶余酒后的闲谈资料。他们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浮着不怀好意的笑,眼里闪着戏谑的光,一个老得弓腰驼背、头发胡子全白、做过巡抚大人的狎客曾经当众问她:“《孽海情天》里说你到去欧洲的船上,跟洋船长有过鱼水之欢,在柏林又跟当时只有二十多岁的美少年瓦德西有段私情,这么看来,你对洋人的胃口不小啊!经验丰富得很哪!说说来听,洋人到底是怎么个物事?比我们强吗?嘻嘻!!”他说完便鬼眉鬼眼地淫笑,旁边的人也跟着起哄,齐声叫她“说说来听嘛!让我们增增知识!”

  “你们不都进过考场吗?学问还不够,还要增知识?”

  “我们进过考场,文章响当当一写一大篇,知识也不算不丰富,不过终究缺了一点,譬如说洋人的那个……嘻嘻!”一个做过御史的老头子嬉皮笑脸的。

  “方净在《孽海情天》里写些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根本不认识什么洋船长,跟瓦德西伯爵更是清清白白。”金花收起笑容,正着颜色,声音里有不容侵犯的庄严。

  “别客气啦!状元夫人一向豪情万丈,为何今天倒忸怩起来?樊樊山在《彩云曲》里不也写了吗:‘此时锦帐双鸳鸯,皓躯惊起无襦裤。’还有比这说得更明白的吗?状元夫人,我看你就别再三贞九烈,敞开胸怀痛快地说说,让大家乐乐。”另一个做过高官的老头儿摸着胡子,觑着老眼笑声说。

  “说嘛!让大家笑笑。”大伙儿嘻嘻哈哈,笑声直冲屋顶。

  金花涂着厚粉的面孔逐渐变色,像暴风雨前的天空,阴沉而郁冷。她微牵嘴角鄙夷地哼了一声,怪幽幽道:“痛快地说说?让大家笑笑?我并不傻,难道还不明白你们想听什么吗?你们想听我说,跟那瓦大帅在慈禧太后的龙床上睡觉真痛快,想听我说在柏林就跟他通奸,当然不只跟他一个人,还有洋船长呢!也许还有洋翻译、洋厨子、洋听差,岂止这些,还有中国小听差阿福呢!方净不也写得明明白白了吗?呸!”金花双手叉腰,下巴颏朝上微扬,两条乌黑的细眉毛下的眼珠子斜睨着,弄得一屋子人不知她要做什么。一张张笑得像拧过了劲,没抖开便晒干了的破衣服,皱纹扭在一处的老脸,转成惊愕的表情。金花意犹未尽,提高了声音道:

  “笑啊!怎么不笑了?”她说着便袅袅娜娜地走到一个老头儿跟前,弯下腰用手指连连梳理几下他的长胡子。“你,老牛破车,上了床只听牛喘,可赶不了半里路。你要听?要听什么?嗯?”她站直了东望望西扫扫,嘴唇一咬,忽然一把抓住另个老头儿的衣领。“你们花钱买我的身子取乐还不够,还要栽我的赃,夺我的清白。可怜我半辈子过的尽是人不人鬼不鬼、受人作践的日子,只有在柏林那三年受到尊敬,人家把我当高贵人待,你们居然连这丁点干净都不许我有,都要编排我,我……”金花还要往下说,客人却已怒容站起:“传说果然不虚,咱们走吧!”他们丢下几枚银洋,交换着眼色走了。金花尖着嗓子格格格的好笑了一阵。

  自从女儿德宫死去,金花就变得越发不像她自己,她变得很爱笑,一笑起来就格格的没完,很多上门的客人硬是被她那尖锐古怪的笑声给吓跑了。

  德宫是在五年前病死的,母亲和弟媳有意瞒着她,当时她并不知道,她是从一个苏州来的朱姓客人那儿知道这个消息的。朱老板家世代开棺材铺,他瘦窄的青白脸条,骨骼架子般的身材,本身就像具死尸。死尸在她身上稀里胡涂地忙活了一阵,突然抬起头挺多情地对她道:“你也真命苦,好好的一个女儿又殁了,下半生靠谁呢?我看你不如跟我回苏州做姨奶奶吧!大话空话我不说,将来一口好棺材是少不了你的……”

  “你说清楚,德宫死了?”金花一手抓住棺材铺老板一只耳朵,直眉瞪眼,凶恶恶地打断他的话。

  “哎唷!你别抓得我这样紧,痛啊!奇怪,你女儿去世洪家没告诉你吗?是上年的事。棺木是在我店里定的……”

  “你店里定的?”

  “对呀!我店里定的。”

  “你把我女儿装在棺材里!我把你这个天杀的……”金花嘴里叨咕着,双手铁钳一般掐在朱老板的颈子上,急得朱老板一边挣扎一边声嘶力竭地喊救命,不一会顾妈破门而入,才硬把金花的手扳开,吓傻了的棺材铺老板连忙披上衣服,后脚跟不上前脚地跑了。金花赤裸裸地奔下床,尖着嗓子嚷道:“还我孩子来,还我孩子来!”她的身体滑溜得像条鱼,顾妈用足力气也阻挡不住,便那么一丝不挂地冲到弄堂口。

  赛金花得了疯傻症的闲言在弄堂里传说,有些平日忌妒她的妓女会幸灾乐祸地道:“状元夫人神气不起来了。门牌上刻几个洋文又怎样?洋人就有胃口嫖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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