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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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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花讲着她得这幅油画的经过,曹瑞忠听得入神,当她讲到画兰花,他便打断道:“二爷还能画一笔?赏我瞧瞧。”金花谦虚了几句,笑着到隔间取出那幅给洪文卿画的,上款写着“半痴山人”的墨兰。曹瑞忠用心地欣赏了一会,很认真地道:“不错啊!笔力很到,墨也饱满,这兰草很劲秀有致。可惜啊!裱糊得粗糙了一些,还有,缺了一方印章,哪有画画不盖印章的呢?要是二爷不嫌弃,我愿意刻两方印章送给二爷玩。” 谈起绘画,曹瑞忠一反平时的腼腆,发表了一番行家的见解不算,居然还会刻印章,这就使金花更觉得他难以了解,她常感到这个青年人神秘如谜:他眉清目秀,言谈举止庄重文雅,看上去像书香之家的后人,但他的职业是铁路小职员,而且从不提起身世,有次她故做不经意地问:“家里有些什么人?老太爷老太太都健在?”“父母早已过世多年了。”曹瑞忠只木讷而简单地答了这句话,她也知趣,不再往下探询。 “你真多才多艺。学过金石镌刻?”金花把话题回到印章上。 “没学过,弄着玩玩罢了。你的这些好东西,”曹瑞忠指指壁上的油画和桌上的兰草,“一直留在苏州,没带到北方?” 金花朝两幅画注视良久,隐隐地喟叹道:“没带到北方,连上海也没带。我颠沛流离的,总没个定处,这两幅画是有纪念性的,怕丢,所以存在苏州老家。要是有天真定下来,就会带走,连着那幅‘采梅图’一起。” 曹瑞忠恬恬静静的,说话慢吞吞的,耐性尤为常人所不及,吃过晚饭仍不告辞,直坐到起更时刻才走。 曹瑞忠已经来造访多次。第一次是在金花回到苏州半个月之后。那天是她本人开门,见一个穿了白长衫的后生红着脸站在门外,她只觉眼熟,半天才认出是曹瑞忠。 “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吗?”谈话时她玩笑地问。 “知道了,你是鼎鼎大名的赛金花、赛二爷。我向我同事打听,他们都笑我,说我是乡下佬,连这样有名的人都不知道。” “不知道更好。跟赛金花在一起胡缠的,挑不出几个好东西!你跟同事说认识我?” “说了,他们不信。他们说:别吹牛吧!状元夫人赛金花什么世面没见过!怎会理睬你?” “哈哈,有趣——”金花听得哈哈大笑。 自那次起,曹瑞忠每个月至少来一趟,带的礼物不是酥糖、藕粉,就是瓜子、茶叶,身上永远是半旧的长衫,连马褂都没见他穿过。跟他在一起她满心欢喜,但可惜他距离她的世界太远了,虽然他懂得画艺又会刻印章。 母亲和弟媳都拦阻金花去看德宫,金花自己也明白看了徒增伤感而已,并无意义。但她竟瞒着家人,一连三天躲在洪府对面的老榆树背后,期望德宫出门时偷看一眼。等了三天,扑了三次空,第四天她原决定不再去痴等,而临时却又无法控制,便半疯般奔了去。 上百年的老榆树,树干有井口粗,金花靠在背面,眼珠一刻也不放松地盯着那两扇镶着金环子的红漆大门。她已等了四个小时,大门开开关关几次,偏是没见着像弟媳形容的那样一个女孩儿出来——自从与德宫分开,就没有再见过她,即或两人在街上碰个对面,也不能认出是她的女儿,听弟媳的描述,她才对德宫有了点印象,否则连这点模糊的影子也没有…… 金花正陷在绝望的冥想里,院子的侧门突然开了,三乘小轿鱼贯抬出,停在离大门不远处的墙边。金花连忙屏住呼吸,两眼张大不敢眨动,注视着红大门。 轰轰隆隆一阵响,两扇红漆大门开了,几个丫头老妈子拥着一个黄瘦的中年妇人出来,金花立刻认出,是陆润庠的女儿,洪府的少奶奶。接着一个细高挑身材、瓜子脸形、窄肩膀、长脖颈、皮肤苍白得没有一星血色的女孩儿,由一个矮胖的老妈子引到门外。 “哟,德小姐,我把披风给你放在床上的,怎么没穿呢?晚上回来不着凉才怪。十几岁的人了,还是没有记性。你等着,我去拿。” “好妈妈,别啰唆了,我等你。”德宫讨好的口气。 老妈子进去了,德宫等在门口,面孔正对着金花。 金花早已哭得涕泪交流,几次几乎失声,她狠狠地咬着树干上的老皮,强睁大被泪水冲浸着的眼珠,要把德宫瞧个透。德宫的五官娇秀,小巧的悬胆鼻,樱桃口,两只微微上斜的丹凤眼,不就像从自己脸上抄下来的?她身上那件水蓝色的绸衫,一看便知质料上好,可是式样何等老旧!这孩子,多单薄啊!好像来阵小风就会吹倒,是有病吧?他们给她找医生诊治过吗?啊!孩子,孩子,我的德宫,我的宝贝,你知道吗?知道你的妈妈怎样想你,疼你,爱你,在这儿偷看你吗?我可怜的孩子……她的心在淌血、在嘶叫。 老妈子拿着披风大摇大摆地出来,道:“快,快,德小姐,你嫂子早上轿了,就等你啦!” “朱妈妈,谁在哭啊?”德宫一边穿披风一边问。 “什么?谁在哭?”老妈子侧耳细听。金花忙把湿透的纱汗巾子堵在嘴里。“哪里有谁在哭,别胡说了。” “德宫,你在做什么?快上轿。”少奶奶从轿子里伸出头来说。 “嫂嫂,累你久等了。”德宫进了轿子,轿夫抬起往巷外走去,佣人有的跟随,有的回到院子里,红漆大门重重地关上,巷子里又恢复了原来的寂静。 金花哭着跑回家,进门就叫:“我看到她了,我看到她了。” “你看到谁了?”母亲和弟媳不解地问。 “看到德宫了。我可怜的孩子!”金花孩子般咿咿地哭着。 “唉!何苦呢!明明是自找伤心嘛!”母亲深深叹息。 “姐姐,再别去看了。”弟媳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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