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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经孙三这一说,一伙人谁也不敢出声,都屏住呼吸,铁钉一般笔直的伫立观望。

  那一溜船顺着水流轻快地滑过,每一条船上坐着十来个身着红衫红裤,头梳丫头双髻,头顶戴一红色小帽,一手提着红灯笼,另手拿着一把红折扇,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头条船上有个年纪较大的,红衣红裤之外还披了件红斗篷,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船中间,两眼直直瞪着前方,半天不眨一下。待他们去远了,孙三才喘口气:“看到吗?站着的那个就是黄莲圣母,法力无边啊!说是巡抚大人裕禄想用黄轿子接她进京呢!”

  “她就是黄莲圣母?三爷真会说笑话。我认识她,她是摇船的小黑儿。”说这话的是四十多岁的刘妈。

  “你认识她?”金花好奇地问。

  “怎么不认识!我几次回家都坐她的船。她船摇得挺快,可没听说她会什么法术。”孙三道:“刘妈,假如你不想脑袋搬家,最好机灵一点,别说这种蠢话。”

  他们终于找到了一只大木船。但是船主人说,沿河岸的村镇全被义和团占据着,他们恐怕妇女冲了法术,不许妇女露面。“你有席子吗?把我们盖在下面就得了。”金花的话提醒了船家,他找出一张又大又破的席子,把他们全盖在下面。

  洋兵已经在进攻天津,炮声隆隆不断,船经过一座桥下时,上面正在厮杀,枪声、吼声、喊杀声,听得金花心胆俱裂,“天知道,义和团就光着两只手去跟洋兵打吗?那不明摆着去送死。洋人的武器凶得很,城墙房子都打得穿,哪会打不入他们的身体?”金花在席子底下小声跟孙三说,不料摇船的老头儿接嘴道:“肉身哪有刀枪不入的。可那也得跟洋人去拼,不拼就只好过猪狗一样的窝囊日子。”

  “船老大说得不错。我不是说该忍气吞声,是说也要用武器去跟人拼。这样白送死是很笨的。”

  “武器?呵呵,老百姓哪懂什么叫武器?前几年说是要给水师营买洋人造的大兵船,我们也跟着傻乐了一阵。后来又说不买了。呵呵,老百姓没别的,就一条命,不拿命去拼拿什么?”老船夫说罢哼哼叽叽地吟唱起一支曲子,桨声快速而重浊,彷佛有多少愤怒从那声音里荡漾而出。

  到达通州,金花在长发客栈租了个跨院,暂时安顿等候消息。然而消息一天坏似一天,先听说洋兵已经占领天津,水师营被打得落花流水,后又传说北京正在杀人放火,半个城已被烧光。接着满街是成群成伙的败兵,通州的富贵人家堆着成车的行李开始逃难。金花看这情形,决定离开通州,到北京去。

  “这个时候你要去北京?你不知道那里正在打仗吗?路上兵荒马乱,连车都找不到,你怎么去?”孙三大不以为然。从天津到通州这一段他吃了苦,已是怨声不绝。

  “我是打算一个人去的。你害怕可以留在通州。”

  结果孙三还是随同金花一起前往。金花把所有的细软,包括洪文卿在欧洲给她买的钻石宝石,和立山送的珍珠翠玉,全部装在一个空的茶叶筒里。她像逃难的普通妇女一样,肩上背着一只旧花布包袱,茶叶筒藏在包袱里。

  金花和孙三出了通州南门,一口气步行七八里,金花的两只小脚痛得钻心,实在寸步难行,便坐在道旁歇息。路上满是推车挑担的难民,挤得像集日的市场,每当一伙散兵经过,难民便受一次骚扰,他们搜查行李,拿走值钱的东西,有时还要调戏妇女。金花冷眼旁观,心里忐忐忑忑,很为她那茶叶筒担心。

  “你们到哪儿去?北京吗?”可巧一队兵就来了,带队的年轻小军官问。金花打量了他们一会,见个个穿着整齐,不像是败兵,便道:“是啊!我们是去北京,你们呢?”

  “我们刚送了巡抚大人的灵柩回来。”

  “什么?裕禄巡抚死啦?”金花大惊,裕禄曾是她的熟客。

  “打败了嘛!自杀死的。聂士成大统帅也牺牲了。中了洋鬼子的炮弹。唉!兵败如山倒。”那军官仰天长叹。

  “你有北京的消息吗?”

  “庆王爷、端王爷和董福祥还在攻洋使馆,攻了四十多天,纹丝不动,京里人心惶惶哦!说是连太后老佛爷都没主意了,幸亏长江巡阅水师大臣李秉衡大将军,率领大兵北上勤王,奉太后的命令去挡住洋兵,天津虽然丢了,北京是一定保得住的。”

  “有李大将军在前线,洋兵一定过不来。”孙三顺着他说。

  “当然过不来,李将军率兵三十年,大小战役不知经过多少,他的兵是最能打仗的。”军官很是笃定的口吻。

  “他这么能打仗,怎么没守住天津?”金花问。

  “那是因为他的兵由南方来,人困马乏,洋人以逸待劳,又有大兵船和洋炮,还有不占便宜的。”那军官说着对金花怪罪似的看看,彷佛她不该问这样愚蠢的话。

  金花知趣的不再作声,静听着那军官和孙三称赞李秉衡的英勇和功劳——如何支持广西关外军务帮办冯子材,在与法国军队打镇南关之战时取得胜利;三年前德国军队借口山东巨野教案,强行在胶州湾登陆,他如何主张抗击。“李大将军今年整六十,倒有三十年在战场上,大大小小的仗不知打了多少。有经验,有胆子,又不要钱,说句实话,他的兵吃穿都比我们强,他不榨油嘛!部下替他拚命也是情愿的。”那年轻军官口若悬河,所知忒多,滔滔不绝地说了又说。直到孙三把鼻烟壶掏出,他才改了口气,笑瞇瞇地伸出手:“老乡,给我点鼻烟试试,哈,你这烟壶可讲究,雪白雪白的,什么料子?”

  “极晶的汉白玉,长官,要是你不嫌弃的话,就留着玩吧!”孙三把心一横,话说得大方。

  “太抬爱了,不好意思,谢谢啦!”军官把烟壶收进衣袋里。

  谈得如此客气,金花以为她的细软是保住了,没想到他们还是拿去了她的茶叶筒。

  金花拄着一根大树枝,拐着两只小脚,餐风宿露走走停停,终于到了安定门的城墙根下。两昼夜滴水未进,她已饥渴得头晕目眩,“我不能走了,让我歇歇。”她瘫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孙三一把拉起她急切地道:“哪有你歇的?你听听!”金花翘起耳朵一听,旁边的高粱田里阵阵传出女人的哭喊声,呼救声,便再不敢逗留,急急地攀在孙三的膀子上进了城门。

  北京城变了样,处处是断墙颓壁和火烧过的残迹。道旁丢着腐烂的死尸,街上行人稀少,住户把门关紧,彷佛连一滴水也休想流进去。七月的盛暑天,太阳暴烈地凌虐着大地,空气里飘浮着冲鼻子的恶臭,偶尔一声炮响掠过空中,震得人心和屋瓦同时颤栗。天子脚下的京华重地,呈现出狰狞丑恶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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