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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金花到京,立山吩咐管事的派骡车到马家堡车站迎接。依立山的意思,想安排金花住在府里,金花却觉得自己虽是妓女,在这许多贺客和立山家人之前,也要保持颜面,便婉谢了。她先乘骡车到李铁拐胡同的鸿升客店,更衣梳洗安顿妥,才珠摇翠颤地到立山府上。

  立山见到金花,笑得眉飞色舞,直说不敢当。金花道:“立山大人不敢当谁敢当呢?别说客气话啦!带我去见见老祖宗和夫人吧!”

  到了内厅,金花见一个慈眉善目身穿藏青色团花缎袍的老太太,盘腿坐在暖炕上,就知是立山的母亲。“给老太太贺寿啦!祝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金花念叨了一长串吉祥话,双膝往软垫上一跪,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真也有这么俊的人!你过来让我看看。”老太太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金花一会,点点头,道:“瞧,生得眉眼多齐整,是个美人胎子,怪不得这些大人老爷让你哄得团团转。”

  老太太的话把一旁陪着的立山夫人,和两个姨奶奶都逗笑了。金花和她们一一见过礼,才拿出一个小小的画轴,交到老太太手上。“老祖宗的大日子,我简直想不出该孝敬点什么。府上金山银山,样样好东西都有,送什么也不稀罕,所以我就就厚着脸皮献丑啦!”

  “哟!你还会画画儿哪!”老太太打开画轴,跟立山夫人两个姨奶奶一同欣赏那幅水墨兰草。

  “老太太可别见笑啊!我本来画得也不好,几年荒废下来更不成样子。一番孝心罢了。”

  “行,我看画得挺好。”老太太笑瞇瞇的,彷佛很欣赏。

  “前头好些客人要招呼,你去见见吧!”立山对金花说。

  立山带着金花去到前院,边走边道:“你还会画两笔,怎么我不知道呢!”

  “别说了。献丑!”

  “献什么丑?连太后老佛爷也亲笔画了幅画送我们老太太呢!画了三只大寿桃!”

  “太后老佛爷还会画画呀?在哪儿?我能看看吗?”

  “挂在前头寿堂里,你一会就能看到。”他们正走过一排房子,立山打开一扇门,向金花招招手:“来,我让你看点东西。”金花依在门口探探头,只见偌大的一间屋子,堆满了寿屏、寿轴、寿幛、寿对、金玉和珊瑚玛瑙的摆饰,看得她眼花缭乱,连连赞叹。“这不都是贺礼吗?怎么不摆出来?”

  “摆出来?”立山笑着摇摇头。“摆不过来呀!你到前头看看就知道,没地方摆啦!”立山再笑笑,放低了声音。“王爷贝勒军机大臣送的,没地方摆也得摆。这里堆着的,大半是各省督抚之流的外官送的。反正他们人不来,摆不摆他们也不知道。”

  “看,你们这些官场的大老爷呀!”金花瞟了眼立山,振了振精神,跟他走进前面的大厅。

  台上正唱戏,是金秀山的《草桥关》。台前的几十张八仙桌坐着满满的人,身穿同一式寿缎裤袄的仆佣们穿梭其间,忙着上酒席。金花一进门便引起了全厅的注意,正在听戏的也不听了,喝酒的也不喝了。都把眼光凝聚在她身上,“这不是状元夫人赛金花吗?”有人在嘁嘁喳喳。立山把金花带到正面的一张桌子前,压低了声音道:“王爷,看我把什么人给找来啦!金花,来认识认识。这是庄亲王,这是庆亲王,这位是瑞王爷,这位是澜公爷。你给敬杯酒吧!”

  金花含笑着向几个男人一一请安,拿起酒壶道:“不敢打扰王爷们听戏,先给敬杯酒,待会再陪您说话儿。”

  金花斟酒的当儿,十多对色迷迷的眼睛就像苍蝇黏在血上死死地盯着她。从脸蛋溜到缎袄下微微隆起的胸,再溜到捧着酒壶的雪白的纤手上,立山为人最是圆滑知趣,对金花道:“我叫添张椅子,你就这儿坐了吧!”

  《草桥关》唱完,锣鼓点子急风密雨之中,杨小楼的《长坂坡》上场,接着是《能仁寺》。金花觉得那个唱旦角的很眼熟,看了一会,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素芬。那年素芬被徐承煜一帮人逼得在京里待不下去,到外埠去跑码头,为他的事把洪老爷也牵连在内,遭到小人报复。事隔七八年,他又明目张胆地在北京唱戏了,想必是一切难题都解开了吧?金花想着不免感慨,而素芬也认出了她,用眼神跟她打个招呼,下了场子不一会,就过来了。素芬先给王爷大人一一请安,谢过他们的赏封儿,再告过罪讨了张凳子在金花旁边坐下。“洪老爷过世的时候我正在南方,也没能祭奠他老人家。这事我想起来心里就别扭。”素芬说。

  “别去想。过去的事反正过去了。我给洪老爷披麻戴孝,扶着灵柩回籍,到头来还不是这个下场。凡事别多想,过得痛快才算数。”金花注意地看看素芬,见他虽是三十多岁的人,仍是唇红齿白的璧人一般,说话也还是细声细气的,便忍不住问:“现在,还有人找你麻烦吗?什么时候回京的?”

  “回来两年了。就唱戏,别的事不问。”素芬露出编贝似的小牙笑了。“我已经过了那个岁数。再说,有立山大人照顾,情况好得多。”

  “我倒不知道你跟立山大人这么近。”

  “立山大人对我们梨园行,只要是个角儿,全照顾,出手又慷慨大方,真了不起。”金花听素芬极口赞美立山,不由得想起洪文卿跟她说的,素芬念念不忘他的老相好方仁启的事:“你还记得方老爷吗?”“哪会不记得,我在南方的时候,还去常熟拜望过他呢!”“哦?”金花越发感到有趣,素芬却告过罪匆匆走了。谭叫天的《打鱼杀家》已经下场,最后一出是《贾志诚》。所谓的《贾志诚》其实就是《大嫖院》,内容无非是妓院里的打情骂俏调侃逗笑,不需真正功夫,跟前面几出戏大不相同。立山别出心裁,把北京城里的红相公一网召来,要他们扮演窑姐儿。那些相公个个生得婀娜多姿,抹上胭脂花粉穿上女人衣装,简直艳丽得使人喘不过气,比女人还像女人,做着让男人想入非非的媚态。

  这时大厅里可真热闹起来了,平日道貌岸然的王爷大人们乐得忘了身在何处,喝采的,怪叫的,说黄话的,猛喝酒的,腿乱颤屁股坐不稳的,丑模样儿全现了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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