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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欢迎李大人!能请到大驾光临,真是荣幸。不过还是要谢谢金花,若不是状元夫人的名头响亮,请不到大驾也说不定——”立山朝李鸿章深深一揖,满脸是笑,一句话没完,盛宣怀已笑瞇瞇地道:

  “你还说什么?还不快给状元夫人引见引见李大人……”盛宣怀话没说完,金花早迈着莲步挺身上前,深深请安,乖巧地道:“李伯爷大人光临,真是使我这小地方蓬荜增辉了。小门小户的,请大人多包涵。”

  紧接着一堆大人老爷都上前奉承问候,顿时前厅里拥挤嘈杂得像城隍庙一般。金花提高嗓子道:“各位大人老爷,这儿不舒服,后面坐吧!”她说罢在前引路,一群人全涌到后面的大客厅。

  李鸿章从进门还没言笑过,只嗯嗯唔唔地哼了几声,两只下塌的老眼皮也还没真正抬起来过。他的道貌岸然,使本来欢喜言笑的大人老爷们不免有些败兴,连金花也担了一份心思,想:要是这位相国大人始终就是这副嘴脸,岂不扫兴,也显得我太没本事了吧!她想着便道:“各位大人老爷请入席。承立山大人抬举,在我这小地方招待贵客,实在太给我面子,使我惶愧难当。无以为报,待会儿我唱段曲子给老爷们听吧!”

  跟着金花的话,是一阵雷动的欢呼。立山笑道:“这可不对,太偏心了!我认识你这样久,你都没唱一支曲子给我听过。李大人第一次光临,你就要亮一手。唉唉,没话说,还是相国大人面子大。”

  “立山大人别说酸话,我曲子唱不好,是献丑。本来还想藏藏拙的,谁叫你今天请了这许多贵客,要藏也藏不住了。立山大人,帮帮忙,请大家入席吧!”金花笑得面如芙蓉,一头珠翠摇摇颤颤,把大人老爷们看得眼花缭乱。她一声令下,他们就入了座。两张铺着雪白底子绣五彩花桌巾的大圆桌子坐得满满的,李鸿章坐上首,他的右手是盛宣怀,左手留了个空位给金花,立山坐在主人位子上。

  李鸿章坐定,抬起眼皮静静地朝四周打量,看看墙上糊的豆沙色凸花丝绒壁纸,再看看玻璃大柜和上面的金壳自鸣钟,天花板上的五彩保险洋灯,和脚下踩着的又厚又软的天津剪花地毯,心里不由得暗自喟叹:“瞧这个红妓女的派头多大,她用的一些洋玩艺儿也许太后老佛爷还没见过!”谁都知道他夫人监督有方,活到这个年纪,进妓院的记录不过五六次,每次都像做贼般的心虚,施展不开。看到立山、盛宣怀他们那样会调情凑趣风流自赏,他确实心里羡慕。今天到号称状元夫人、上海第一名妓的家里吃花酒,算是开了眼,世上真有这样美丽灵巧的女人,如果跟她……他想着不自觉笑了。

  “你们看到没有?李大人笑啦!呵呵,这可不容易啊!还是状元夫人有办法。”立山打着哈哈。

  这时孙三在外面招呼调度,上菜上酒,乐师大姐们已经捧着乐器在下面伺候。席间有人迫不及待地拍手道:“各位请安静吧!状元夫人要唱曲子啦!”

  众人果然立刻停止谈笑,都把目光集中在金花身上,各个聚精会神,鼓溜溜的眼珠儿半天不眨一下,专注得彷佛在研究国家大事。

  金花站定了,半瞇着凤眼朝上瞟瞟,见那群半老或全老的大人老爷们那副色迷迷的模样,心里又好笑又痛快,心想:你们这群现世报既然要给老娘当孝子,要拿银子孝敬老娘,我就成全了你们吧!

  “唱什么呢?我就唱段昆腔《惊梦》那一折吧!”金花浅笑盈盈无限娇媚的。

  “那敢情好,你就快唱吧!我们等得都坐不住了,再不唱要造反啦!”立山说。跟着他的话是一阵哄堂大笑。

  “那我就献丑啦!但愿别委屈了大人老爷们的耳朵。”金花又微微请安,然后回头朝乐师们比了个手势,一剎时立刻乐声齐鸣,胡琴咿呀咿呀地拉着,板鼓儿嗒嗒地敲到节骨眼上,一个半瞎的老乐师吹起洞萧,尖尖的调子像女人的尖嗓子在哭,两个眉目清秀的姑娘,穿着一式的杭缎裤袄,一个粉红一个黛绿,怀里抱着琵琶和月琴,熟练地拨弄着弦子。一段过门奏完,金花微微清了一下喉咙,便绽开涂得鲜红的、肉嘟嘟的小嘴唇,唱了起来:

  “原来奼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歌溜的圆。”

  金花穿了一件杏黄底子、黑丝绒掺银线大花的法国亮缎大袄,下面是同样质料黑底黄花绣裤,黑丝绒镶银边的小快靴,一双尖尖的小金莲站的姿态可够俏皮——一会略略交叉,再会轻移慢转,斜斜的削肩膀,不盈一握的水蛇腰,手里松松地捏着一方天蓝色的轻纱,越显得那纤纤十指雪一般白,水葱儿一般嫩。她妙音天成,并不需十分用力,一个个的字便如翠莺吐珠般,清清脆脆圆圆润润地从红唇里滑流出。那方天蓝色的纱巾在她手里也变得活灵活现,她忽而掩腮莞尔,忽而掩目伤悲,忽而花蝴蝶般舞动几下,轻颦浅笑,万种风流,看得众人目瞪口呆出声不得。

  一曲终了,乐声悠然而止,老爷们仍那么呆愣愣地坐着。直到金花请过安告过罪,才如梦初醒,呼出一口重气,把装着大把银子的赏封儿,交给伺候局面的老妈子。

  “相国大人,你看怎么样?”盛宣怀笑着问李鸿章。

  “好,好。果然名不虚传。”李鸿章轻咳一声,正了正颜色,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都透着喜气。立山道:

  “名不虚传,是吧?相国你有所不知,当初洪状元在德国,上至皇帝下至大臣都拉得上交情,一半要归功金花。”

  金花听得“哎”的一声叫了起来。笑道:“立山大人可别在相国面前出我的丑吧!我当初在德国就是个好玩好动,哪里谈得到有什么功?说到洪老爷我更是要羞死,他待我恩重如山,到今天我还在这儿给他丢脸。”

  “说起洪文卿,我跟他有些交情的。”李鸿章浅浅地酌了一口酒,老眼盯在金花花一般鲜艳的面孔上。

  “我知道:那年洪老爷从欧洲回国,由天津进京不是李大人借的车子吗?后来洪老爷被参,李大人和盛大人都帮忙给开脱的,我全知道。洪老爷大小事都不瞒我的。”金花淡淡地说。提起洪文卿,她不由得不感慨:那些事,那些人,过去得太久太远了,久远得彷佛从来没有属于她过!洪老爷——那真正疼爱过她的人,如今在哪里?尸骨已腐烂得不成形了吧?如果他知道她正在陪着他的朋友玩乐,卖笑,会怎么想?他……

  “文卿被参的事,李大人和我都曾设法开脱。说起来其实是冤枉的,所以事情不算很难办。否则,呵呵!可就不见得能办得成。”盛宣怀说。

  金花听了扬扬眉,瞇眼媚媚地一笑,道:“今天各位贵客大人聚在我这个小地方,是我求也求不来的。为了谢谢贵客的盛情,我还要孝敬一段曲子,这回我唱段《思凡》。人生如梦,对酒当歌,咱们只说乐的,不说不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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