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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孙三,该死的冤家啊……”金花断断续续衰弱地呻吟,依稀身体正在缥缥缈缈地悬空而起。五彩的云,红的绿的黄的白的,翻荡沸腾得那么急,形成一片无垠的云浪,她在云浪的漩涡中身不由己地随势旋转,接着另股力量把她吸进了最深的海底。是啊!她看过海,那么广阔无际找不着边缘,掉下去还能挣扎得出?会溺死吧?一定会的,她想自己已掉在大海里,快被狂浪卷去,被急湍的漩涡吞没,她相信她必得叫,叫救命。可是她的喉咙被水堵住了。发不出声音,这多让她着急,她真急,急得冒汗,浑身火一般热。骤然又是一股猛力,把她弹得老高,一直到天上,忽地又落下来,落在地上岂不要摔得粉身碎骨?幸而接住她的是软绵绵的云,五色的、红的绿的黄的白的、雾气腾腾、千变万化的云,咦,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又是云又是海又是天又是地的?她到底在何处?她到底是谁?她的身体在哪里?不是已经被云卷走被海吞没了吗?她……金花在一声尖锐的呼叫中清醒过来,看到气喘吁吁满脸是汗的孙三在咧嘴,大铁盆里的炭火只剩下点点残红。“[口欧],孙三啊!”她紧紧抱住他的头,泪珠涟涟。

  “咦,你还哭?我才真该哭呢!”孙三喘得老牛般地说,一边把渗着鲜血的肩膀扭到金花的面前给她看。“你咬的!”

  “别出声,别动。”金花仔细看着孙三的伤口,用嘴轻轻舔去淌出的血,接着就把那张又黑又大的脸,搂在她柔白的胸脯上。

  她的身体依稀起了根本的变化,像结了冻的土地在春风的吹抚中复苏,有种难以形容的柔和、调顺、舒畅和温柔的感觉。活到二十三四岁,自幼吃卖笑的饭。有过那么多男人,竟是到今天才懂得男欢女爱的滋味,多么可笑。她想着真就带泪笑了。

  “看你疯得起劲不?把簪子都晃掉了。”孙三把他的大脑袋从金花怀里抬起,举起那只光芒四射的头饰。“这值不少钱吧?是真钻石的呢!我爹开首饰店出身,我也挺识货。”

  孙三的话惊醒了金花。她像打量一个陌生人那样注视着他:“洪老爷在柏林花四千马克给我买的。你不问我倒差点忘了,你拿去的珍珠花呢?还我。”

  “亏你!你这见过世面的人,哪会在乎一只珠花?我——那一阵子我手里紧,给当了!”

  “当了?”金花一把拿过钻石花,推开孙三,一骨碌爬起身,匆匆穿上衣服:“你快穿戴好,他们快回来了。”她眼皮也不抬地说。孙三扣着钮子道:“金花,我看咱们结婚得啦!我没娶过亲,你嫁给我可是正宫娘娘啊!”他自觉十分幽默,嘻嘻地笑。

  “你二十五六的人了,为什么还不娶亲?”金花正对镜梳头,头也不回地问。

  “我——还不是好玩吗!添个老婆添累赘……”孙三说了一半便改换口气道:“也是我太挑挑捡捡,高不成低不就。”

  “你太挑捡?我问你,你娶亲用什么养活?”

  “哦?原来你怕我养不起你呀?”孙三挠挠后脑勺,一个大步冲到金花身旁。“你别看不起人,我在江湖上还有几个朋友,保保赌台,护护戏园子,总能混口饭吃。至不济大不了下海唱戏,我孙少棠大小还算个名票吧!再不济,我们老爷子在天津还有个首饰金宝店呢!”见金花一个劲对着镜子梳头,连眼皮也不眨,彷佛没听到他说话似的,他便又陪笑讨好道:“我不是恭维你,像你这样要什么有什么的女人,也不稀罕要男人养活,你……”

  “好了,别啰嗦了,我晓得你要说什——么!”金花砰的丢下梳子,回过身来微笑着望着孙三。“结婚?我看最好别费事。更何况,我嫁过洪老爷那样的人,现在又跟你结婚,总不像回事吧?是不是?”

  “敢情你……”孙三以为金花在拒绝他,急着要辩解。

  “你别急,听我说完。”金花朝他摆摆手。仍是微笑着。“你呢人生得魁梧,性子又温顺解事。戏也唱得不错,生龙活虎的一个大小伙子,我还真挺疼你的。”

  “哦?”孙三被金花弄胡涂了,眼珠子瞪得愣冲冲的像两个大枣子。

  “你不是在京里的时候就想勾搭我吗?那时候我不敢,今天我自由了。洪家抢去了我的女儿,我的儿子死了,给洪老爷守节也轮不到我。这些年来吃苦受罪,为的想做个正经人。现在看,正经人轮不到我头上。所以,我想通了、看穿了,趁着青春貌美好好地过几年。一个风尘女子除了浮在风尘里,也无处可去。我要重新挂牌了。”

  “你要真挂牌的话,别人还有烟儿抽?什么四大金刚也要给比下去了。可是我……”

  “你别急呀!我没忘记你。”金花慢条斯理,好耐性的。“立个门户,哪能没个当家撑门的人?这个人我就找定了你。”

  “我?”孙三终于明白了金花的意思,眨眨眼道:“做这个好差事倒也不算顶有面子,不过,谁叫我们两个有交情呢?行,我就做这个撑门当家的人。你给我什么待遇呢?”

  “待遇?你听着:你跟我一天,吃、喝、穿、住就都是我的事,银子少不了你花的。我买的姑娘你不许碰。我呢,你可以碰……”

  【二十三】

  古老的中国,像一具腐朽的庞大尸体,蛆虫在孳生,觅食的苍鹰正围绕着旋转,尖锐的眸子一刻也不放松地在巡视,想撕下一块最肥美的肉享用。

  中国的属地朝鲜对清廷日渐离心,明显地倒向强邻日本,李鸿章虽然委曲求全,命令驻朝鲜的袁世凯小心处理,清日战争还是不可避免地爆发了。战争前夕袁世凯逃回天津,其商务专员之职由唐绍仪继任。结果是海陆军全部战败:海军在刘公岛全军覆没,山海关外若干个大城县失陷。李鸿章因此遭到褫夺三眼花翎黄马褂的处分。但最后投降求和,还是由李鸿章出面,签定了《马关条约》,条约的内容是:承认朝鲜独立,割台湾和澎湖列岛给日本,赔军费二万万两白银,开重庆、沙市、杭州、苏州为商埠。

  战费和赔款的负担,沉重地压在本已贫穷的中国人民身上,江南的物价剧烈波动飞涨。小民们叫苦连天,上海的外国租界却出现了空前繁荣的景象:新的鸦片烟馆、妓院、杂耍场、洋行、戏院,时时在增加。大兴里一带的低级妓女也在增加,花花绿绿的缎袄裹着她们枯瘦的、被病毒浸蚀着的身体,昏暗的屋檐下,一张张淫笑着的脸上,抹得厚厚的胭粉遮不住可怕的死亡色,“来白相白相吧!老相好。”她们彷佛很快乐地叫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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