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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洪夫人披着衣服走出来,阴沉着脸,也不看金花一眼,只是连连叹气:“唉!家运太坏,真是从何说起呢?”她说着由翠环扶到西厢房,见洪文卿躺在被子里发抖,脸色热得泛红,也是急得心里一跳,连忙叫人把洪升和阿福叫醒,快到前门外去请常来的御医陈大夫。跟着洪洛和少奶奶也起来了,上下急成一团,直到陈大夫给诊了脉,开了药,扎了金针,慢条斯理道:“洪大人的体质原本就弱,这次的病全因为忧虑过甚所致。带病熬夜写奏折,又着了凉,可不就病上加病,更大发了。这病急不得,要静心休养,按时候吃药,心里舒坦,病自然就好了。”

  陈大夫说罢飘飘然地走了,留给洪府一家人的仍是沉重与惆怅。洪洛说:“这位太医说话等于没说,谁不知道老爷的病是忧虑过度做成的?心里舒坦!哼!要怎么样才能舒坦?”口气是焦灼也是怨懑的。少奶奶道:“看样子老爷的灾难一时还完不了。我父亲说,有个姓杨的御史还要正式提出弹劾。”

  “唉!你们别说了,越说我越心乱。想我们这种诗礼传家的人家,从祖上就干干净净不沾一星污点的。老爷这样的人,到这个岁数,落到这等下场,真是横祸临门了。唉!家门不幸啊!”洪夫人悲怨地苦着脸,越显出老妇人的龙钟之态。

  金花听得出,家里上上下下每个人都在怨她,认为她是祸根。

  【十八】

  洪文卿的病情随着案情的发展而起落,当同僚中的有力人士,如李鸿章、盛宣怀等人为他疏解开脱时,他的病就有起色,若某御史某大臣又递奏折,斥他贻误国家大事,应受严厉制裁,他的病便立刻转剧。病有起色时他总挣扎着到兵部去画押上班。一方面自觉长期卧病请假会遭人议论,久不过问公事亦有亏做大臣的职责,另方面,他的顶头上司兵部侍郎张荫桓,是个恃才傲物,心胸狭窄的人,由于张荫桓没进过考场,对他们这些科举出身的,就有种既是羡慕又是轻视的复杂心理。洪文卿与张荫桓虽然称不上至友,平日的交情却也是不错的。特别是张荫桓的诗文,洪文卿最是佩服,几次酬酢,他都当着众人说:“张荫桓确实才高八斗,看了他的诗文,我们考场出来的真要愧死。”

  但是,错买地图的事件爆发后,居然有传言说张荫桓公开嘲笑他:“原来状元出身的史学家也不过如此!”这对洪文卿不但是个刺激,也使他提高警惕,看出四面八方都有等着落井下石的。经过这次事件,他变得格外小心、谨慎,不敢再开罪任何一个人,也不给人抓住任何把柄的机会,他托着病弱的身体上班,隐约觉得每一对眼光里都含着讥讽。在外面忍气吞声,回到家脾气便暴躁如雷,骂丫头打听差,从小养大的阿福也被他扇了耳光,撵了出去。洪夫人不敢再多话,只是暗自叹气,背着洪文卿却仍忘不了埋怨金花:“好好的家变成这个样子,招摇的好结果。”

  洪洛探亲假期已满,少奶奶有意避开苏园里不安的气氛,中秋一过,夫妇俩就动身回苏州了。

  洪文卿错画中俄交界线的案子,足足闹腾了一年方告平息。

  徐承煜、缪征藩一伙,鼓动了那么多人弹劾、参奏、围剿洪文卿而未得逞,主要归功于许景澄和薛福成在海外的奔走。薛福成说服了英国外交大臣,不再要求清廷为帕米尔与俄国交涉。许景澄从俄国方面得到证明:在俄国政府的库存档案中,帕米尔早已画在俄国境内,而且早已驻兵多时了。失地、外国驻兵的事实并非起因于洪文卿画的交界线,自然亦不该由他负这责任。釜底之薪既已抽出,光绪皇帝平日对洪文卿的印象本不坏,旁边又有翁同龢为之美言,慈禧太后每日在颐和园里,由妃嫔宫女太监陪着游玩做乐,每见到在昆明湖里跑着的小火轮,就会想到奉献者洪文卿,有次还跟李莲英说:“多亏他的孝心。”听说洪文卿被弹劾,她说过一句:“倒是有没有事?没事不要为难他。”因此洪文卿的案子才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算是虚惊一场。

  但是这一年里,洪文卿画错交界线的大新闻,一直是大小官员们茶余酒后的谈资,有的同情,有的讥诮挖苦,有那见他官运亨通家有美妾,平时已是忌妒得心里发痒的,就恨不得置他于死地。加上洪文卿受不住这场风浪的冲击忧郁成疾,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一家人也在惊恐担忧中,一年多没得平静日子过。如今案子了结,灾难已去,大家自是欢喜,洪夫人久不露笑容的脸上也现出了笑容。

  这晚上洪文卿跟夫人商谈过家务,到西厢房就寝,见金花神态寂寞地坐在床沿上发愣,想起生病以来金花昼夜衣不解带地伺候他,忍受所有人的冷眼和责怪,确实不容易,便道:“一年来你哪里也没去,可别闷出病来。你年轻好动喜爱热闹,我是知道的。出去走走玩玩吧!”

  “走走玩玩?”这几个字令金花振奋。在家整整伺候了一年病人,她感到精疲力尽,与世界整个隔绝,无聊得已经难以忍受。“前天周侍郎的三姨奶奶有帖子来,说她们老太太过八十整寿,家里有堂会。我去好吗?”

  “去玩玩吧!周侍郎的三姨奶奶不是你的干姐姐吗?总拒绝就会连朋友的交情也淡了。何况你又爱听皮黄。”洪文卿说话间已把金花的衣钮解开好几个,并拉过金花的双手,暗示她替他脱掉衣服。

  “老爷病刚好,保重身子要紧,别胡闹吧!”金花有意遮掩她的淡漠。这一年的经验是可怕的。病中的洪文卿情欲特别高涨,只要稍有起色就向她纠缠,然而他是那么衰弱无能老态毕露,她感到痛苦、无奈,甚至含有厌恶意味的不耐烦。

  “我病早好了,我要亲近你。”洪文卿搂住金花不放。

  衣橱门上的穿衣镜里出现两个半裸的身体,女的肌肤白腻如雪光润如缎,胸前围着水莲色的绣花兜肚。男的骨瘦若柴,肌肉松弛得像要跟骨头分家,重重地下坠着。金花朝镜里睨视了一会,急切地低声叫道:“老爷,吹了灯,吹了灯。”

  金花久未出外应酬,这次到周府拜寿听戏就成了大事,她坐上青花大骡子驾辕的华丽大车,兴冲冲地盛装而去,堂会已开始多时,戏唱得正热闹。周侍郎的三姨太见金花到来,连忙起身迎接,笑着道:“哎唷!可真是稀客。长久没见到妹妹了,想不到今天居然光临。”

  金花握着周姨奶奶的手,笑着低声道:“我倒早想见姐姐谈心呢!可惜这一年我们老爷总是病着,家里不宁静,走不出来,一年不见,姐姐倒是更年轻了。”

  “年轻什么?我要回到你那岁数可就好啦!”周姨奶奶一边说着一边把金花让到座位上。“你先看两出好戏,待会儿再带你去见老太太。”其实她虽已靠近三十,看上去也还是个美人儿。

  “什么好戏,比见老太太还重要?”金花笑得花眉花眼的。重新置身于繁华世界,她郁闷已久的心,像打开了一个大通口,舒畅无比。

  “你别急,看看就知道。”周姨奶奶故做神秘地说。

  这时,台上锣鼓点子齐响,台旁剧目牌子上贴的三个大字是《战马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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