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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洪文卿人没回国新职就已派定:兵部左侍郎。出使欧洲三年,西方式的社交生活他始终不能适应,又缺老朋友谈心饮酒吟诗下棋,他一直是个怀乡者,回国是他盼望已久的,何况还有朝廷高官的名位在等待。另方面,金花的活跃,沾染的一身欧洲习气,从苏菲亚那儿汲取的一些离奇古怪,不合中国妇德的观念,令他日甚一日的难以忍受,继续扩展下去,没人知道她又会有什么新的举动,下属们看他的眼光会更充满了怜恤,只有离开欧洲才能彻底结束这种别扭的局面。因此,他和金花正相反,自从回国有了定日,显得格外精神焕发心情愉悦。

  馆员们已在打理公私行李,洪文卿最关心的是他的书籍和文稿,亲自指挥佣人装箱,非今馆里的人个个兴奋,唯有金花提不起劲头,她心里的秘密在蠢动,华尔德的影子像萦回不去的云,把她牢牢缠住。她想念他,不能遏止地想看到他,又知道不能,也不该。回国将是这段奇异的感情真正的终结,每念及此,她便陷在绝望的沉思里。

  动身的日期更近了,金花在三楼的卧房里收拾衣物,一种难以忍耐的郁闷、烦躁,她也觉得非得到阳台上透透气,深深地呼吸一下不可。于是,她去了,倚栏而立,看到的是漫漫秋色,枯叶在秋风中飘零,小河里的水寂寂流过,满心的离情别绪,正不知该怎样安排自己,一抬头,一个景象吓住了她:她看到一个年轻的军官徘徊在使馆门前。他两手插在大衣袋里,表情犹疑而凝重,似乎为该不该进来而拿不定主意,而他正是华尔德,是她不会看错,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的华尔德。

  金花真的惊慌了,如果他闯进来——哦,不,他决不能进来,只要他迈进使馆的大门,她的真实身份就立刻被揭穿,她在他心中的圣女地位便将变成可笑的谎言,她视为生命中奇异至宝的一点真情与骄傲会立即化为乌有,她的这点可怜的幸福是建立在虚幻上,经不起触碰的。天真傻气的华尔德,你为什么要闯来?她现在必得设法制止,命英格去挡住他。她仓惶地跑下楼,在楼梯间听到华尔德的声音:“我请求觐见公使的小姐。”

  金花几乎从楼梯上一撒手栽了下去,她的世界已碎成片片,宇宙天地化为没有人烟草木的洪荒,眼前是望不着边际的空茫阴霾,“完了,一切都完了。”她喃喃着神智中仅存的几个字,像一个盲人般摸索着坐在楼梯上。

  “我们公使的小姐?她刚刚一岁。”黄翻译的声音。

  “不,我是说金花小姐。我们在慕尼黑劳尔家的婚礼上认识的。”华尔德十分有礼貌却不无怀疑的口气。

  “你弄错了。我们这里没有叫金花的小姐,请你走吧!”

  华尔德走了。金花以为自己死了——她是多么希望从此人间不再有她,多么希望真正死去,她的姨太太偷人——而且偷洋男人的可耻下贱的罪名已人证物证俱全地成立,当然,她的灾难也就跟着来了。

  金花依稀听到有人上楼,一抬头,洪文卿铁青着脸站在跟前,他喘气急促,太阳穴薄薄的皮肤下微蓝色的筋脉在膨胀,眼光是阴阴狠狠的,像面对一个不共戴天的仇敌。金花惊得砰然一震,呆呆地瞅着这个陌生人,他是谁呢?自然不是她的洪老爷,洪老爷何等的温柔多情,哪会变成这副凶恶的嘴脸?……

  “你跟我到房里去说话。”一个严峻的声音打破金花迷迷糊糊的梦境。她跟着回到卧房。

  洪文卿关紧门,怒极地指着金花道:“你也是个人,难道没长人心吗?我是怎样对待你的?大事小事任着你的性子闹。你说要去慕尼黑,我忍着让大家背后议论也让你去,没想到你真是个上不了台面的贱人,不过出去三五天,就做出这种丑事,奸夫居然找上门……”

  “谁是奸夫?”金花微微扬起下巴颏,冷冷地打断洪文卿。

  “你居然有脸狡辩?你敢说不认识他?”洪文卿气得愣了半晌才冒出一句话。

  “我没有狡辩,我认识他,不过他不是奸夫。”

  “你是说你跟他没有——唔,没有……”

  “没有奸情。没上过床,也没野合。”还是冷冷的。

  “真……真的?”洪文卿的表情已渐渐缓和,口气也不那么严酷了,虽然还是铁青着脸。

  “真的,分毫不假。”

  “那你跟他做了些什么?他……他是谁?”

  “他是一个年轻的军官。洋人的婚礼都举行舞会,我就跟他跳跳,后来坐在树林边上谈了天。如此而已。”

  “哦?你真的跟他没有……”

  “没有睡过觉。”

  “金花,你抬起眼睛给我看看。”洪文卿走近金花,双手轻扶着金花的肩膀,一如他平时的温柔。

  “给你看眼睛?”金花的表情柔和了,洪文卿的宽容令她惭愧,觉得该为自己的行为道歉,正当她想说什么,忽听洪文卿又道:“眼睛是最传神的,一个人说谎与否可以从眼神里看出来。”

  这句话真的把金花激怒了,如果从别人的嘴里说出,她不会如此介意,从洪文卿的嘴里说出这样的话,她就不得不感到极度的失望和受辱,甚至认为洪文卿平时对她的关怀体贴是虚情假意。“你不相信我?指我在说谎?”她瞅着他龇牙微笑,带有调侃的神气。

  “小宝贝,给我看看。”洪文卿轻轻地托起金花的下巴。

  “放开我。”金花像一只灵活的小兔子,霍的一下子挣脱了。“聪明的状元大老爷,你以为男人跟女人最近的关系就是上床睡觉吗?你真的就那么在乎我跟别的男人有什么关系吗?你知道我的出身,在进你洪家大门之前我也不是黄花闺女……”

  “住口,住口!”洪文卿厉声喝住金花。他额头上冒着豆粒大的汗珠,气喘吁吁的,半天才说:“这就是你的话吗?你真就这么不讲情义良心?你以前我不管,既然跟了我就该规规矩矩地做人家,顾及我的面子,哪怕装吧,也要装个正经人的样子。”

  “当然,老爷有钱又尊贵,可以花大把银子买一堆小老婆叫她们去装正经人。其实我已经很卖力地在装,如果老爷还不满意可也想不出更妥的办法,好在姨太太不是人,是个小玩艺儿,不满意不如卖掉或当礼物送掉,哪值得生那么大的气。”金花的舌头像片锐利的小刀子,巴啦巴啦地说得淋漓痛快,洪文卿已经气得摇摇欲倒连连悲叹:“好了,你也不必再说了,我总算认识你了。自作孽不可活,我倒要问问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个孽呢?”

  “我也正想问问你们这些大老爷,为什么要做这个孽?”

  洪文卿不再跟金花理论,一甩袖子径自下楼钻到书房里,连着几晚在书房的榻上过夜,白天也不搭理金花。金花凄惶不安,偏硬着头皮不肯示弱,同样摆出一张冷脸,终日躲在卧室里不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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