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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皇后陛下的看法很对,我完全同意。不过陛下和瓦德西伯爵夫人都对我太过奖了。我只是闲时画画兰草消遣,不够资格称艺术家。”金花谦虚地笑着。

  “总听说中国人谦虚,跟洪夫人谈过话才知道果然如此。”

  与威廉第二夫妇见面不足一小时,金花竟连着兴奋了好几天。生活真是太美妙了,像神仙赐给的宝镜,每轻轻转动一下,就出现一片意想不到的奇景,而这般迷人的奇景是她在嫁给洪老爷时一点也不知道的。昔日花船上陪酒卖笑的姑娘,成了国际间知名的贵妇,随时随地与贵族、王子、公主,甚至皇帝和皇后接触,他们称赞她美丽高贵也罢了,居然还认为她是“艺术家”,而且是德国皇后说的,这是何等的光耀!上天是不是对她太厚爱、太仁慈了呢?她多么为自己庆幸,为自己骄傲啊!这次到奥国和俄国,不知会不会被邀到皇宫做客?可是老爷说了,明年开春将到荷兰使馆视察,回程时绕道伦敦和巴黎。在巴黎有些什么活动她不敢说,在伦敦么,白金汉宫总是要去的,维多利亚女王亲口邀请过……金花想得高兴,竟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洪文卿被笑声惊醒,毛毛愣愣地睁开眼睛。

  “我?”金花笑得露出编贝般的小白牙。

  “我笑你呀!”

  “我有什么好笑?说梦话了?”洪文卿一伸懒腰,坐直了。

  “嗯。说梦话了。”金花点点头,一本正经的。

  “我说什么惹你笑成这个模样?”

  “你说:地图啊地图,这张地图难得哟!《史集》呀《史集》,这本书真有用喽!妙,妙,妙!”金花收住笑容,把小鼻尖一捏,学着洪文卿的腔调。

  “顽皮!”洪文卿也噗哧一声笑了。“我睡这一觉,把口睡渴了,你叫阿祝给我倒杯茶来。”

  “何必叫阿祝,我伺候伺候老爷吧!”金花说着从桌上的保温壶里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茉莉花茶,递在洪文卿手上。洪文卿喝了几口茶,睡意全消,舒适地吁了一口气。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是白天就做起梦来了,一心想快快看到地图和那本《史集》。希望能够成交,对我有用啊!”

  金花见洪文卿把她逗他的话当了真,忍不住抿嘴直笑。

  “你笑?笑什么?我说了好笑的话?”

  “老爷的话句句好笑。一开口都是跟写元史有关的:对我有用啊!”金花用洪文卿的口气说了这几个字,又道:“幸亏根亚先生不在我们车厢里,不然两个人准定成吉思汗啊,蒙古人西征啊,说个没完,老爷还会理我?”

  “是啊,幸亏苏菲亚回家度假了,不然你哪会理我?”洪文卿瞇眼看着金花,发现她比在国内时丰润了许多,越显得细皮白肉的,人也出落得更俊俏了,眼角眉梢流露着成熟妇人的韵味,举止言笑居然有那种大家闺秀的娴雅。

  “你盯着我看什么?”金花觉察到洪文卿在研究她。

  “我看你在外国待得好适意,有点乐不思蜀了?”

  金花听过沉默了一会道:“老爷思蜀了?”

  “我么,觉得出来走一趟是不错,不过比起来还是愿意在自己国家。在这洋地方,连朋友也没有,想吟吟诗唱和唱和都没搭档。唉!”洪文卿的乡愁被金花的一句话全给勾引起。

  “我不思蜀。一点也不思。如果能够永远留在这里我才求之不得呢!”金花望着窗外的远天,一丝笑容也没有。

  火车已经进入平原,收割后的农田和农家屋顶上袅袅上升的炊烟,把原野形容得开阔而美丽,一轮大太阳正在西沉,天边上的云彩被染得透红透红的。金花定定地看着那片悦目的云,拒绝去想将来回去的问题。

  车到维也纳已近午夜,站台上仍是灯火明亮。驻奥使署的梁参赞率领全体人员,包括听差,居然凑了十几个人,站成整整齐齐的两排迎在车厢外。梁参赞见到洪文卿立时长揖到地,口称欢迎公使和夫人莅临。洪文卿和金花感到出乎意外的满意,尤其是金花,两天来的旅途劳顿整个消失,此刻已忙着向梁参赞打听,维也纳可有好的风景名胜,能不能带她去游游看看的?梁参赞道:

  “夫人不必担心,车马和陪伴的人已预备好了,待公使指示过馆务,就可去游览。呵,维也纳可看的地方可多啦!”

  梁参赞的话引得金花的兴致大发,恨不得第二天一早就出去游逛。但是洪文卿连着三天听取馆务报告,拜会奥国的外交部门,与下属们讨论未来的工作方向。奥国使署没有女眷,苏菲亚又没有同来,这三天对金花真是度日如年,只好命小听差阿福跟馆里的秘书讨了笔墨纸砚,以画兰打发时间。第四天洪文卿将一切公事办完,他们一行才由梁参赞和秘书陪同,乘了两辆马车,连着游逛了几天。

  梁参赞是个新式人物,戴金丝眼镜,穿皮鞋,还能说外语。他带他们到维也纳森林、到多瑙河畔、到匈牙利餐馆听吉普赛人唱情歌,还订了包厢请他们看歌剧。金花在柏林已看过一次歌剧,歌词虽然不懂,觉得唱腔还不错,至少声音是宏亮动听的。但从洪文卿起其他的人全是第一次进歌剧院,一致认为歌剧是不堪入耳的番音野调,看到一半纷纷打哈欠。如果不是因为金花坚持要待到终场,半中间早已离开。

  在维也纳总共停了一星期,临行时梁参赞又率领全体馆员送到车站,在车厢前站排恭送,口称祝公使和夫人旅途愉快,多多保重。并且赠送了几样手工艺品,说是留做游奥国的纪念,买了一些吃食糕点,供他们在车上享用。这一切,使金花对维也纳之行感到格外称心,洪文卿也对梁参赞的周到称赞不已,说他是个办外交的人才。

  车往北行,逐渐进入酷寒地带,近俄国边境时,已是冰天雪地、白茫茫的满眼荒凉,车厢里的温度随之下降,洪文卿和随行人员都冻得端肩缩背,金花把狐皮斗篷也披上了。“希望快些到圣彼得堡,你猜我在想什么?我想喝碗热腾腾的黄鱼汤。”她说。“你放心,到了圣彼得堡要什么都不难。驻俄国的使署比奥国的规模大,奥国接待得都那样隆重,俄国的还用说,他们就等着迎接你这位公使夫人了。”洪文卿说。金花觉得他的话大有道理,想想在维也纳受到的奉承与尊敬,再描绘一番到圣彼得堡欢迎盛况的幻景,她的心便被快乐的情绪胀得满满的,只盼望火车快快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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