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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我记住奶奶的话。”

  “我知道你会记住。慰祖是好孩子,懂得孝顺奶奶,是不是?”祖母和善的牵着他一只手。

  “我要孝顺奶奶,也要孝顺爸爸,好孩子都要孝顺长辈。”慰祖背著书似的说出孟老师教他的一段话。

  “好孩子,真懂事。”祖母笑着赞美。

  船靠岸了,慰祖的父亲刘继先也早就看到了站在甲板上的母亲和儿子。他并没像别的接船的人那样,在岸上就乱招手,高声大叫要接的亲属的名字。他只是往前走了几步,站得更突出一点,叫船上的亲人更清楚的看到他。直到船靠稳了,搭上舢板,才笑吟吟的快步走到他们的面前。

  父亲见到祖母,深深的鞠了一个躬。

  “妈,路上怎么样?累不累?”

  “还好,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人,还禁得住,不累。行李都在里呢!老梁和老丁夫妇在看着。你得想法子找人搬啊!”

  “我已经打发我的秘书洪先生带着掮夫找他们去了。”

  “你还用了秘书?”祖母显得挺惊奇的。

  “刚用的。很多事要办,没个人给打杂跑腿不行。这几天就在各处看厂房。慰祖盯着眼看他父亲,觉得他说话可真和气,就像在跟客人说话似的。”

  “你真要办厂?”

  “妈,到了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在这种环境,靠祖先余荫过日子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非得想法子创业不可了。我多少还到外国念了两年书,总要做点什么。”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是个做错了事,等原谅的孩子。语气很不自然,有点羞羞涩涩的。

  “有你这句话就好,你爹在地下也会点头,我也可以安心做老太太了。”祖母两只手扶着慰祖的肩,把他推到父亲的面前。“看看吧!这是你的儿子,我给你带来了。慰祖,怎么傻站着发愣,不叫爸爸呢?”

  “爸爸。”慰祖矜持的叫了一声。

  “嗯——”其实父亲早就在注意着慰祖了,现在则更仔细的端详着。他白净的面孔上闪过一阵像似很悲伤的表情。“这孩子长得满好,看着也挺有规矩,都是妈妈教得好。”父亲一双修长的手,抚摸着慰祖的头。

  “可惜的是六岁都快满了,还没上学。”父亲又叹息着说。

  “这你可不能怪我。”祖母的语气像铁锤打到钉子上那么利落有力。“敢送他上学吗?那女人把他拐走怎么办?她已经把他骗走过一次了。要不是她没钱回上海,这孩子就被她给带走,再也找不回来了。我们费了多大的劲才把他找回来呀?多亏老丁眼睛尖、门路多——”祖母把声音压得很低。说到这儿,朝慰祖掠了一眼就不再说下去了,只含混的道:“那故事可热闹了,像侦探电影一样,等有空再说给你听吧!”

  “我并不要知道那么多,只想明白事情是怎样了断的……怎么把她打发的?”父亲鼻子两旁的肌肉,微微的抽动着,声音也有些颤抖。

  “上次给了她五大条,说是一刀两断的,结果她不守信用,带个男的上门来闹。这次还是老丁给办的,又是五大条。所以我想想,非得立刻离开不可,不然她没个完。哼!她还没本事闹到台湾来吧!”祖母挺着腰仰着脸,不屑的冷笑着说。

  “妈,你放心。如果她还在北平的话,她就一定不会找来了。今天早上看报,北平已经局部谈和了。”父亲颓丧的垂着眼皮。

  “瞧你那神气,好像还挺怪我似的。我看你就脑子放明白点吧!那是个真正的烂货,早就跟上别人了,你犯不上再想她,更不要以为对不住她。”

  “我没有,妈。”

  正说着,老丁和丁妈气吁吁的过来了。

  “你看,我们忙着照顾行李,也没来跟少爷行个礼。”丁妈一张扁脸眉开眼笑的。

  “老丁、丁妈,你们辛苦了,我不在家,多亏你们给费心照顾。”父亲客气的笑着说。“老梁呢?”他又问。

  “在岸上呢!我叫他帮忙抬抬箱子。”老丁说。口气和派头都像个大将军,很有权柄的样子。“跟着祖父做过勤务兵的人倒是不一样,是比老梁看着威风呢!”慰祖暗自想。

  正说着话,只见老梁累得一头大汗的奔来了。他见了父亲就是一鞠躬:“少爷您好啊!东西全装好啊!上车吧!”

  “老梁你好哇?好啦好啦!上车吧!有话回家谈。”父亲说。

  “咱们是逃难来了,哪有什么家呀!”祖母一向腿脚快,一边说着已经往船下走了。

  慰祖跟在祖母背后,默默的寻思着:“刚才祖母跟爸爸说的‘那个女人’是谁呀?好像是指的妈妈呢!她不是告诉我:妈妈已经死掉埋在地下了吗?不是说我所记得的那些事都是梦话都是假的,叫我再也不要说吗?为什么她自己要说呢?不但说还怕妈妈会找了来!那么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什么是梦话?什么不是梦话呢?唉唉,大人们的心好奇怪,好让人难懂吧!”

  慰祖的心里装着成堆的疑问,但他当然不会笨到问出来。他从来是听话又崇拜祖母的,不会做让祖母不喜欢的事,也不会问祖母禁止问的问题。他努力的设想着他所知道的,在北平那个大院子里发生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做梦,不是真的。他强迫自己相信那是梦,是假的,渐渐的就真的那么相信了。

  其实他也无暇再去想什么真假的问题,眼前的新天地美丽又开阔,新奇又真实,谁还有兴趣去想那些既不可爱,又弄不清真假的旧日子。

  父亲把他和祖母带到新安置的家里。

  “这叫什么房子呀?满地的草垫子,满屋的纸拉门,像戏台上糊的布景,院子也小眉小眼的,瞧那三尺多长的小木桥,小气得让人不知道该笑好还是该气好。这可不真住到麻雀窝来了。”祖母进了新居,里里外外的看了一遍!,撒着薄薄嘴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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