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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是啊,我看你,”刘慰祖放粗了嗓子,装着他的江北腔:“我和她一同离开家乡,路上走了三个月,什么苦都吃了,算是一同患过难的。到了香港,我们身上一文钱都没有了,我用卖血的钱给她买肉包子吃。结果她认识了一个在电影公司做事的人,就跟他去当明星,从此跟我拜拜了。你看那打击对我大不大?那年我才十九岁,伤心得想跳海——”刘慰祖顿住了,用他原来的嗓子道:“老王,你为什么又不跳了呢?”口吻是调侃的。

  “因为——刘慰祖,我告诉你,当时我真满心满眼一片漆黑了,觉得人生一点希望也没有了,不如跳到大海里喂鱼去,一了百了。我在海边坐了一天,看着人来人往,研究那些人的脸,看那些人的穿著和表情,忽然觉得,可能人人都有不能承担的痛苦,还不是都得活下去。假如别人能活下去,为什么我不能呢?从那一刻起,我就发誓非好好的活下去不可。过去的种种嘛!就算他昨日死了。”他说着看看刘慰祖浮着嘲弄意味的脸。“刘慰祖,你也应该用这种态度来生活,过去的让他过去,不要以那个标准来衡量现在发生的事,如果真爱上了那个女孩的话,就放心的去爱她,别怕三怕四的。”

  “老王,你弄错了,我不是怕三怕四,我是根本对女人失去了信心,觉得她们差不多都是说谎者。至于那个骗过我的女人吗?我不认为她已经昨日死,我恨她。”刘慰祖很情绪化的说。

  “如果你真爱过她,就不会恨她。”

  “正因为我真心的爱过她,我才会恨她,恨她的虚伪,恨她破坏了我的人生。”刘慰祖白净的面皮,因为激动而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但沉默了两三分钟之后,就恢复了他平日那种文雅有教养的样子。“算了吧!讨论这些有什么意思呢?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去惹这种事了。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最重要的是快把学位念出来。”

  “念出来,回去继承你父亲的事业?”他记得刘慰祖有次提到过。

  “是的,回去继承我父亲的事业,让我们刘家的声名愈来愈大,这是我的目标。老王,说句真心话,女人的爱不可靠,父母的爱才可靠。”刘慰祖郑重的说。他听了讷讷的道:

  “我相信你的话,可惜我的父母死得太早,特别是父亲,等于没看见过,所以也没享受过那种爱。”

  “老王,父母的爱是天下顶诚实无欺,顶高贵的。我的母亲虽然也是早死,但是父亲和祖母补偿了一切,继母也给我母爱。老王,你不懂得这种心情,我爱我的家,我崇拜我的父亲,敬爱我的祖母,我要做他们希望我做的事,永远不让他们失望。”刘慰祖又很情绪化,很感动的样子。

  说是那么说,刘慰祖对于林碧好像还是不能完全放下。他们藕断丝连,时而亲密,时而疏远。林碧好几次到他们的住处来找刘慰祖,女同学中也曾传出林碧为爱情变得十分消沉的话。总之,他们的恋爱彷佛很痛苦。刘慰祖始终下不了决心,拿不定主意,总在怀疑和提防。而林碧对他一往情深。如果不是刘慰祖不告而别,一去不返,也许林碧不会跟她现在的美国丈夫结婚。

  刘慰祖在那个暑假不声不响的离开海德堡,谁也没想到他从此不再回来。他曾往台湾的刘家写过信,问刘慰祖为什么不回到海德堡继续学业?信去了许多封,回音竟是一点也没有。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突然收到一封署名刘美娜的信,拆开来看,原来是刘慰祖的异母妹妹寄来的,她说收到了他给刘慰祖的信,但是刘慰祖并不在台湾,只在家中待了一个星期就不告而别,走时留下一封信,声言不会回到海德堡读书,也不会再回台北的家。家人不明白刘慰祖为什么要这样做?也打听不到他的行踪,一家人全为此在焦急悬念之中。最后刘美娜反问他可有她哥哥的消息?

  刘美娜的信引起他的万分震撼,急忙回复她说:自从刘慰祖离开海德堡,就失去了联络,没听到他丝毫的消息,但他将尽心的打听,有任何线索和消息,都会立刻通知她,并安慰刘家所有的人说:不要太忧心,刘慰祖是个孝顺顾家的人,出走也不过是一时的意气用事,不久一定会自动回来的等等。

  把刘美娜的信寄出之后,他立刻拟了一封信稿,把信稿做了二十多分复印,分寄给欧洲各国及美国几个州的中国同学会,请他们留意可有刘慰祖其人?信发出去不久,有的同学会就覆信了,说是确曾用心的探问过,然而谁也没遇到过刘慰祖这个人。

  他当然知道这样无方向的乱打听,等于瞎子找路,是没多少结果的,也就只好放弃了。

  从那个时候起,他就没再听到刘慰祖的任何音讯。

  在当时,这件事震动了整个的海德堡。但人们健忘,何况每隔几年就换上一批人,老的留学生学成归回台湾,不回台湾的,也到别处求发展去了。新的留学生怀着一腔热诚,满心理想,来待上几年。然后,新的变成老的、再离去,老的换了新的、重新再来,岁月便在交替变换中匆忙的过去,刘慰祖的名字也不再被人提起了……

  “你变得太多了,我怎么样也没办法把那个时候的刘慰祖跟今天的刘慰祖连在一起。”王宏俊终于嗟叹着说。

  “绝对连不到一起的。刘慰祖是个翩翩佳公子,刘浪是个无家无业的流浪汉。”刘慰祖猛猛的吸了一口烟,徐徐的吐出一长串烟圈。“老王啊!我劝你别费那力气。”

  “是,是,我就不费那力气了。”王宏俊只好苦笑。但他还是忍不住好奇又关切的问:“你现在到底搞什么?”

  “搞什么?你可把我问住了。说得好听点的话算是搞艺术的吧!一个天涯海角浪荡的艺术家哩!”刘慰祖自嘲的笑笑,接着就哼起《流浪者之歌》的曲子。

  “你要去哪里?往后有什么打算?”

  刘慰祖停了哼唱,道:“我想去巴黎,可是什么打算也没有,就过这种闲云野鹤自生自灭式的日子啦!”

  “没有打算为什么要去巴黎?那里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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