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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次是他刚发现了人的虚伪,社会的丑恶,回来兴师问罪,做侦探,并要戳破伪善者的假面具的。全家从上到下,连他疼爱过的妹妹美娜和惠娜在内,没有一个人得过他的好眼色。只有这只小西班牙狗,他一看就爱上了它。“真理”的名字也是他给取的,惠娜那年是十二岁,对真理的意思还不十分懂,追着他问:

  “哥哥,为什么要叫小狗真理?叫它阿黄多好。”

  “阿黄不好,真理好。”

  “为什么呀?”惠娜歪着头,像平常一样的跟他撒娇。

  “因为它诚实、比人强,叫这个名字可以羞羞人。”

  “羞谁呢?”

  “羞很多人,包括咱们家的几个人。”

  “呕!好坏的哥哥,原来是想骂人那!”惠娜翘着嘴走了。过了一会却跑回来靠在他身上说:“哥哥,你说小狗叫真理好,咱们就叫它真理得了。”

  真理尾巴甩得很用力,把地上的草打得刷刷直响。它挺着脖子朝墙头叫,声音越叫越大。

  “喂!真理。你还认识我?”他望着真理小声说。

  “汪汪、汪汪……”真理叫得更响了。

  “老梁,你打开门看看,是不是有客人来了,怎么真理叫个没完呢?”

  他听得清清楚楚,这是他祖母的声音。祖母个头小,声量倒是少有的大,很应了“矮老婆高声”那句话。年高八十气血衰败的老人,还有这样足的丹田气?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太乐了吧?好极了,待我来给你们浇浇冷水!他正要从墙头上下来,老梁就打开大门,扎手扎脚的出来了。

  老梁也是八十来岁的人了,以前是刘家的园丁,足足的做了五十年,现在年老,等于半个老太爷,除了管开关大门,别的什么也不做了。

  “喂,老梁,你抬头看看谁在这里。”

  “谁呀?”老梁眯着两只眼往墙头上看,看了一会,哎哟一声,破着嗓子叫开了:“哎哟,可了不得,这可不是小先生回来了吗?小先生,你也真是的,离家十年,连个信也不给,回来也不先说一声,唉唉!三十几岁的人了,还冒冒失失的。”老梁从他三岁起就称他为“小先生”,他听着好亲切。

  他从墙头上跳下来,抱住老梁的秃头摇了两下。

  “老梁,你是这个大门里顶干净的人。”

  “你说什么?哎哟,小先生,怎么见面就没正经的,你是赶着回来给你奶奶拜寿的吧?怎么不按铃,倒往墙头上爬呢?”老梁好像乐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不停的嘀咕着。“唉唉!你怎么变了样?还留了胡子?来来,站到亮处让我瞧瞧。”他听话的站到有灯光的地方,老梁仔细的朝他打量,越打量越吃惊,老脸上的笑容也云消雾散。“天老爷,这是咱们的慰祖少爷吗?这哪像个洋学生呢?连个箱子都没有!背上一个大破包,脚上一双大破鞋。小先生,你是怎么啦?唉唉,快进来吧!”老梁一面摇头叹气,一面来取他正从地上拖起来往背上背的大行囊。

  “别动,我要背着它。”他手臂一伸,挡住了老梁。

  “啊?要背进去?那怎么行?几十个客人正在吃寿酒,你可开不得玩笑。快,跟我从后门先进去换衣服。”老梁拉着他往后门走,被他一闪挣脱了。

  “我要进去就从大门,要嘛就不进去,衣服更不要换,包也得背着。我就是我,叫我装腔作势?哼!别想!”

  “好好,就这样进去。”见他转身要走,老梁吓坏了,连忙拉住他往大门里推,嘴里高声叫:“老太太,你看谁回来了?小先生赶回来给你老拜寿来了。”

  老梁的话惊动了众人。正端着杯子让酒的,张着嘴要吃菜的、猜拳的、说话的,全停止了行动。一致把眼光投向从大门到客厅的水泥道上。

  他背着包,提着袋,蓬松着头发,迈着穿军用大皮靴的脚,大步走进去。一进去就站在大厅中间,把手上的袋和背上的包,一样样从容的放在地上。放完了,一语不发,只是摸着小胡子对众人微笑。

  他的出现,就像一只九头怪鸟自天而降,所有的人全惊呆了,没有一个开口说话的。

  “慰祖,慰祖,我的孙子,你还是记着奶奶的,你赶回来给奶奶拜寿……”他祖母第一个打破了沉寂,失声而叫。接着就颤颤巍巍的站起,他父亲和继母忙上前,一边一个扶住他祖母,朝他走来。

  “慰祖,你到底是我的好孙子,你还惦着奶奶。”祖母拍拍他的臂膀,觑着眼打量他。“你怎么这个样子?你怎么啦?从什么地方回来的呀?”

  他父亲一直沉着脸,责备的看着他。

  “你跑到哪里去了?一个字也不写回来,十年了,我们托了多少人打听,都没你的消息。”父亲说。

  “别的话有空了再说。慰祖回来了,真是大喜事。慰祖,先到楼上换换衣服洗洗脸吧!”他继母文雅的笑着说。

  他无表情的看看面前的三个人,再无表情的看看那些张口结舌的客人,冷笑着道:

  “别跟我假惺惺,我恨虚伪,恨造作,拿出你们的真面目来该多好呢!”

  跟着他的话,是一声压抑着的惊呼。全部的人,包括他祖母、父亲和继母,全愣住了。所有的眼光——那种恐惧、震吓,濒临世纪末的,不知所措的眼光,像一根根铁钉样的钉在他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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