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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明月在荷塘(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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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王静静盯着它的是傅彦辉,原来他并没有走。他穿着白衬衫、黄卡其制服,八成是补习回来。他的唇部紫肿,取下口中带血的棉花,轻声唤:“珈珈!”那是他第一次呼唤她。她那时名叫程珈珈。 住在同一条巷子里,时常打照面,而她总不与他招呼。他原是热心肠,久了,也就慢慢淡下来。 但,她一直给他极特殊的印象。前两年,家里还用煤球烹饪,彦辉常在杂货铺里买盐、买油的时候,碰见瘦弱的珈珈一手抬一个煤球回家。她的小脸极平静,对这件吃力的事,彷佛没有埋怨,而那眉眼之间的神情,完全不属于孩子的。 傅家和附近邻居的煤球,都是杂货铺老板亲送到府,珈珈的继母和杂货铺老板娘早吵翻了,日常用品都支使珈珈去买。铺里的人暗地怜悯没娘的孩子,而珈珈的脸色一律紧绷,她受惯迁怒的罪,却又不是逆来顺受的温儒性格。 曾有那么一次,彦辉跟在她背后,眼看栓煤球的绳子断裂,煤球摔在地上,珈珈被吓了一跳。 彦辉跑两步上前,不暇思索地,只想帮她。他把煤球捡起来,还没有拿称,珈珈劈手便把煤球抢进怀中,瞪着它的眼睛里尽是戒备与不安。 “我、我……”他忙着说明。 珈珈已经飞快地跑开了,木屐声清脆地敲击在水泥路上。彦辉楞楞地站立,看着那个崛强的小女孩,突然发现那女孩所有的是如此纤小的双足。 被他撞伤的,偏偏就是这个女孩。半年前,她的父亲,最后一位亲人,也因肝病而去世。 怎么能撞上她呢? 他有着空前的愧悔,觉得这一次意外,必当受到天谴。 “你痛不痛?现在……昏不昏”珈珈看着他,不说话。 “不要害怕,你已经不流血了。” 珈珈曾经非常害怕,从奔进医院,到父亲咽气;然后,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值得恐惧的事她遭受屈辱,满怀怨愤,拚命地撞上彦辉的车,激动、痛楚过后,此刻所剩余的,只有了。他有着空前的愧悔,觉得这一次的意外,必当受到天谴。 深深的疲倦。 “都是我不好!我真是对不起!”彦辉的眼圈蓦地潮红,十五岁的男孩。 珈珈再度阖上眼,突然兑得,不那么孤绝,至少,在床边就站着个背了黑锅的男生,寻况之凄惨比她更甚。 彦辉为闪避她,扭转车身,撞上了围墙。她被车龙头扫到,收不住冲势,摔破了额角。 彦辉断了半颗门牙,她留下一道半月形的伤疤,因为这场灾难,使他们的生命之中有了一个共同的焦点,自此紧密纠缠,长达十八年。 今夜,躺在医院宽敞的病床上,却与任何人都没有干涉。 程嘉,不再是父母双亡,饱受继母欺凌的程珈珈。这是一段多么艰辛漫长的路,她有些疑惑,自己真走过来了? 许多个坐在故乡荷塘畔的夜晚,她惧怕自己熬不过明天,彦辉总陪在身边,他一直不肯把缺掉的半颗牙补好,每一张开嘴,就给人突兀的诧异。 若是看惯了,淳厚自然焕发,倒完全没有滑稽的感觉。 “你干嘛不把牙齿补起来?”他们刚熟识的时候,她忍不住这样间。 “你脸上的疤也补不起来。” “是呀。”自从额上添了伤痕,她开始意识到美,语气中不免淡淡惆怅。 傅太太早带你去势了刘海,并夸赞蓄了刘海漂亮。 “可是,你的疤不难看。”彦辉认真看着被风吹散发丝,显露出的饱满额头,一道比肤色深暗的印记。 他专注地思考,然后说: “像一个月亮。”傅家的人,自从挪件事以后,都觉对她愧疚。她因此与傅家人结缘,得到少许温情,重建信心。 她看着身旁剃短头发的男孩,眉间宽阔,五官舒整。长手长脚地,把自己安措在她身边。 她突然有些说不清楚的感激,禁不起他的全心全意,于是,皱起鼻子,她说: “好丑陋!丑死了。” “一点也不丑!真的。” “我说你啦!说你的牙齿!”彦辉松了一口气,跟着促狭的她一道笑起来。笑着,伸长腿,拖鞋荡在池边。 “反正,我也不嫁入!” “是啊!我要嫁入,你怕我嫁不出去,是不是?”这种玩笑,有一段时间常挂在嘴边,后来,突然就不再提了,因为说起来不再有趣,却有微妙的紧张。 “我不怕!”彦辉说,他是拿大人们的戏让当真的。大人们说,把珈珈撞得破了相,你得好好照顾她。 珈珈是他的责任,他不怕担负责任。 “要是你撞到别人呢?” “一样啊……一样嘛!”她暗暗叹了一口气,怎么这个十七、八岁的大男生,全没有主观审美概念。她不喜欢自己在他心中,和别人都一样。 怎么可以一样?总有一天,要不一样的。 要不一样的……“姊─”珊珊的声音好近近: “姊!你作梦了?”程嘉睁开眼,微感燥热,病房内的灯已熄灭,月光从窗外投射进来,将白墙染成凉凉的蓝。 珊珊靠在床边,担忧地望着她: “是不是很热?什么地方不舒服?”程嘉摇摇头,想坐起来。 “我来!”珊珊敏捷地,寻找病床的调整。房内光线不足,但她没有开灯。这两年来,程嘉习惯己于黑暗中,珊珊习惯去配合她。 程嘉的背部被抬高,她看着珊珊开启健康饮料,倾倒在玻璃杯中。 她接过杯子,握在掌中的冰凉直沁心脾。 “你没回去上“我在沙发上睡。” “我已经没事了,现在,几点了二三点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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