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曼娟 > 我的男人是爬虫类 | 上页 下页 |
末日来临时,我已爱(3) |
|
东山领我到另一个房间,我心中充满疑惑,难道这幢房子里还有第三个人,为什么我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这紧闭的门令我退缩,而东山已推开房门,是一间空房,我的意思是没有人和家具,但墙壁上和墙边全是画,色彩浓烈,造型夸张,是一些喧嚣着的绘画。 在那些缤纷嘶喊的颜色中,有一幅铅笔素描画像,像中男子清瘦削瘦,抿住嘴唇沉默着,有一双洞彻世事的讥消眼眸。 “是他吗?” “是他。” “我以为,可以看见他本人。” “那是不可能的,他已经死了。” 这个答案并不令我震惊,我竟然冷静地问:“什么时候?” “今年春天,一场急症,走得很快。” 东山告诉我,正在整理他的画作,预计明年春天就在这间屋子里,为他举行画展。 “东山。” 我鼓足勇气,与他面对面,但,勇气准备好了,该说的话却没准备好: “我想你是,我们,你,我其实不介意的,如果你……” “又要求婚啦?”他取笑我。 “不是、你根本不会跟任何一个女人结婚,因为你是……是不爱女人的。” 我的最后一句话有些颤抖,我的人也在颤抖,需要一张桌子靠一靠,可是,也许东山马上就会赶我出门,我也不必找东西靠了。 “你从哪里听到消息的?”他背对着我,沉沉地问。 “我表妹,在医院的检验科,她知道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我并不愿意欺瞒,只是找不到机会告诉你。” “你为什么——”我想问他为什么不肯朋友分担,而他误会了我的意思,转身问我: “当你爱的时候,你在意的是对象?还是性别?” 我认真想了想: “是对象。” “是啊,是对象,只是我的对象,与我的性别相同,这是不能选择的,是不是?” “的确,不能选择。” 整个下午,东山都沉浸在九份朋友的旧情旧事中,十几年前文艺营中偶然邂逅,强烈的感觉令他几乎窒息,却不肯向自己承认,不是的,不会的,他花费许多时间精力对自己催眠。有段时日拼命读红楼梦,想分辨宝玉对秦钟和黛玉的情怀。 “遇见你的时候,我承认不安好心,希望借着你来确定,我其实不是。结果你知道吗?我果然确定了,即使你对我有如此强烈吸引力,仍无法改变那个事实。” “可是,在你确定以后,你还是对我那么好,不曾改变。我好想替你做些事……” “叫什么呢?对于生命,我已经无法掌握了,谁能帮我?” “你很害怕吗?” “就算我告诉你,我怕。你也不能了解,那是怎样的恐惧。” “因为我不了解,所以,你就要把我隔绝在外吗?” 他转开脸,不说话。 “我听到消息,立刻赶来找你,就是想告诉你,你不是只有一个人。你不可以把我隔绝在外。” “我想过朋友之中谁会最先得到消息?最先来问我? 我该怎么骄傲的告诉他们,我不恐惧,也不需要帮助…… 只是没想到,会是你,蝴蝶。” “对不起,我太没有技巧了。” “别!别用技巧,能说出真正的感受,其实很好,所幸,是你。” “记不记得看蜂炮那一次?我吵着去的,又胆小,你这着我,衣服被炸破了,还受了伤……” 我记得他结实的肉身,蔽障我,去抵挡那些爆炸的火药。而潜伏的病魔不知何时会苏醒,摧残他的肉体与生命,使他变形、萎弱,死亡,我却什么也不能做,“如果可能,我愿意为你遮挡……” “我明白,蝴蝶。”东山打起精神:“想帮我做些事,对不对?” 我热切地点头。 “墓志铭吧。” “东山!” “如果偷懒,就写‘济弱扶贫,侠骨柔肠’八个字也行。” “还开玩笑?” “我现在轻松多了,从今以后,不必再假装感冒了。” 我多么希望他只是感冒,他看着我的眼睛,好像明了了我的心事,叹了一口气: “你好好照顾自己,就算帮了我了。” “你决定不管我了?可是,我正准备好好管你一管呢。” 东山笑起来,想说什么,又摇头,停了一会儿,他说: “蝴蝶!你曾经给过我幸福的向往。关于五十岁,家的温暖……都很珍贵。我真的真的希望,你能找到幸福。” “什么是幸福呢?” “确切深刻地爱过,可以算是吧。” “你有过吗?那样的幸福。” “如果没有,我大概不会这么安静。” 即使自知面对的是死亡,也能坦然若此。 送我回家,东山郑重地看着我: “真的托你一件事,如果我病重进了医院,千万不要去看我,我不想你见到我的样子,只记得现在的东山,好不好?” 我打开车门,下车了,绕过车头,走到驾驶座旁。 “答应我?” “我答应,可是,我要你知道,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你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我爱的朋友。” 我俯身,突然而迅速地亲吻东山,他下意识地躲避,而后连忙伸手擦拭我的唇。 我的唇儒湿了,却是因为泪。 “我爱你。东山。” 看着他驶离的车,我轻声地说。 回到高楼,写下这第十八封不会寄出的信,我不肯放弃对你倾诉,又不肯让你知道,到底是为什么? 如果,在面临如此险恶的困境中,东山能够这样平静丰足,那么,我至少应该面对真实的自己,不要再逃避了。 我不会再逃避。 蝴蝶 |
虚阁网(Xuges.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