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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憎不相会(2)


  春花从手术室推进病房,因为麻醉未退,仍在昏睡中。春芍和我们商量,决定瞒着澎湖的家人,可是又怕春花想不开,惹出更大的事。

  “我们轮流守着她,守着她。”葛哥掏出香烟,放进唇间,又拿出来,十足的心慌意乱。

  小七的BP机响了,他必须回摄影公司去,临行前又与春芍热烈拥抱一阵才离开。年轻的这一代,在情感表达上,充满明确勇气。我不由自主地望向葛哥,他的目光空茫凝滞,什么也看不见。

  葛哥在医院守候春花,我陪春芍回家整理一些必须用品。才进门,便闻到空气中的血腥气。小巧的客厅,一地迤逦的血迹。

  “你看……你看……”

  春芍指着血迹,埂咽哭泣,反复地说着:

  “太可怕了,如果姐姐有什么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可伯,我不知道怎么办!”

  哄孩子似的,我陪春芍进屋去替春花拾掇了一个手提袋,叫她先回医院,不要担心,我会把房子收拾干净,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放心交给我吧。我对离开的她说,一边还微笑。

  房内的布置摆设正如女主人的生活品味,简洁优雅,当我蹲在地上清理时,还清楚记得啜饮洛神花茶,随意地盘尘沙发上的春花,灯光下安静的侧影。

  跨进厨房,血渍便不是一滴一滴,而是一滩一片了。

  那血应该已经干涸了,色呈黯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有那么浓烈的腥冲,令人反胃。冰箱、梳理台、地面磁砖,到处都是。我有一种逃跑的冲动,却想到了春花的洁癖,想到五专时她教我编辫子和洗白袜子,并且说:“女孩子一定要把自己料理得干干净净的,才像个女孩,讨人喜欢。”

  她一直努力地讨人喜欢。一般女孩能做的,不能做的,她全部做到最好。

  讨人喜欢?

  我察觉到自己冷冽嘲虐的笑意。赔上全部的自己,换取别人的喜欢,到底值不值得?

  我在水龙头下冲洗抹布,看着流下的血水,忽然觉得愤怒了。

  上一次在这里,她还说大伙儿五十岁要住在一块儿的,她已经应承我的,我已经相信她了。窗台上一排玻璃花瓶仍保留着,每一瓶都插着不同品种和颜色的一枝花,她的确试着要改变,更换生命的色调,可是,为什么最后全都放弃了?

  当我们笑得喘不过气来,抢着唱:爱情不过是一件普通的玩意儿,一点也不稀奇……我以为她终究明白了。

  她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

  我因为体内充塞的怒气而使动作加重加速,在梳理台的角落,一个景象,令我的呼吸和心跳一迸停煞。

  在死一样的寂静片刻,我一瞬也不瞬地盯着那柄在血泊中的尖刀。

  刀锋未染血的部分,森森然闪着狡黠的寒光。

  就是这把刀!我认得这刀,竟然,竟然会是……我昏乱地坐在地上,想大声喊,却发不出声。

  她怎么可以这样做?

  她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

  她用我送给她的生鱼片刀,戕伤自己,叫我如何面对这件事?

  我们不是相交半生的朋友吗?不是彼此信靠,绝不背弃的吗?

  我颤抖着,觉得这把刀无比沉重,它刺伤的不只是春花,还有,还有我——

  翻出旧报纸,一层一层裹好,我将刀扔了出去,再也不要看见它。春花,我,都不要再看见了。

  那样的怨憎,再也不要相见了。

  我回到医院,遇见在廊边抽烟的葛哥,东山也来了,才探望过春花,俩人正在谈话,葛哥说春花醒来了,情况还好,只是依然衰弱;东山说他待会儿可以送我回家。而我无法应答他们,也无法停住步伐,风一样地冲进病房。

  日光灯照射下,病房雪一般的白,春花的脸色青黄,唇色灰焦,她向我道谢,帮她收拾屋子。

  “如果你那么恨他,为什么不砍他?为什么要砍自己啊?”我的愤怒爆发出来,不可遏止:“他把你害得还不够惨哪Z你还要怎样折腾自己才满意?”

  “蝴蝶!”葛哥向我吼:“你干吗?”

  “现在别说这些了。”东山过来拉我。

  “你怎么可以……这样做?你叫我怎么看这件事?”我哽住,再不能说。

  转过身,我往外走。东山忽然赶两步上前挽住我。

  “她有话要说。”他轻声说,引我到春花床前。

  “蝴蝶。”

  我不能看她,一看就要哭了。

  “对不起,你原谅我,好不好?”

  我的双眼瞬间被泪水迷蒙。

  “我其实是恨自己!恨自己作践了自己,委曲求全到最后,这么不堪。那时候我已经错乱了,手上抓到什么就是了,如果可以选择,一定不会……那是你送我的礼物……”她因喘息而停住。

  “我把它扔掉了。”我说。

  “什么?”

  “扔啦!”

  “也好。扔掉了,才能重新开始。”

  “是啊!是啊!”葛哥忙在一旁接口:“重新开始吧,就当是做了一场梦!”

  春花环视我们,伸出可以自由活动的一只手,葛哥和东山都去握她的手,春花看着我。

  我很固执地:

  “你得跟我们保证……”

  “我保证,我还没放弃希望——对我自己。”

  这才像话,这还差不多。

  我俯下身,抱揽住她。差一点就要失去的朋友,失而复得。

  希望她的生命与一切,也是失而复得。

  东山送我回家,下车后,忽然想起,敲下车窗,问他的感冒好些没有?他说好些了,不用担心,保持联络。我站着,看他的车驶进浓密的夜色,准备进大门的时候;我有了感觉。

  (是的,我能够感觉。)

  廊下阴影处的你,缓缓走过来。

  啊!

  我抑制不住快乐地轻呼,两三步奔到你面前:

  “你怎么来了?”

  “联络不上你,不知道情况如何,牵牵挂挂的,所以来看看。”

  “春花没事了,我也没事。”

  你细细打量,手指抚触我的面颊。

  (我已经准备好拥抱了。)

  “哭过了?”

  你此刻的声音格外温柔,有着了解与纵宠。

  “我很难过,也觉得害怕。”

  “我知道。所以不放心,在这里等着。”

  “谢谢你,我好多了。”

  (你看不出我在等待一个拥抱吗?)

  “累了一天,早点休息吧。”

  “要不要上来坐坐?”

  “不了。你明天还要出外景,该睡了。”

  你像在跟一个贪玩赖皮的小女孩说话,乖!明天要上学,该上床了。

  好吧。我会乖乖地,上床去睡觉,说不定还喝牛奶。

  和你道了晚安,我转身走进大门。

  (反正你是看不出的了。)

  蝴蝶。

  我在你的呼唤中未及转身,便感受到一股掩覆的力量,你的胸膛如此贴近,坚定而执着,紧紧拥我入怀。

  我缓缓移动贴靠你心口的我的手,轻轻环抱你的腰。

  在奇妙的晕眩之中,我闭上眼睛,微微笑起来。

  原来,你是知道的。

  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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