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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我的妆镜(2)


  “那时候我极力否认,后来想想,我的确是。我们企图重新来过,从中部搬到西岸。她找到很好的工作,我反而陷入了困境,当她加班的时候,我有很多时间面对自己的情绪,反复思索彼此的关系。”

  我看着你,你不仅是别人的丈夫,曾经,还是个父亲,这种新的认识,不知道为什么令我有淡淡的惆怅。

  “我们甚至找过心理医师咨询,都没有用。于是,我接受了台湾的这份工作,决心换个环境。”

  “三年来,你们的关系,没有改善吗?”

  “我想,我和她,现在都生活得比较好。至于我,愈来愈确定自己的情感了,是回不去的了。”

  我避开你炙烈的眼神,指点窗外莲花池的锦鲤,并且后悔探询你的故事。根本不该知道的,你的婚姻,你的过去、现况和未来,与我有何相干?我们有各自的世界。将来有一天,你可能会再度发现妻子的体贴,善解人意,于是,今日种种,都成了无关紧要的回忆,只是中年期的忧闷而已。

  到了老年,也许,我们还能坐在这么一个靠窗的座位,聊聊年轻的事,那时候,我一定更贪恋阳光,以及热可可。

  三十岁以后,愈来愈容易想到老年。我有一群朋友,都是那种耽溺青春,沉沦于美的,敏感、执着,却不知怎么,晃呀晃的,全走不进婚姻,爱情也是扑朔迷离,像传染病似的,大伙儿都殊途同归。有时候恼起来,便说:

  “还是不要见面吧!瞧我们真是鳏寡孤独,齐全了。”

  可是,三五个月,还是要凑在一块儿,吃个饭、唱个KTV、上山吹吹风,或者踩踩海水,相儒以沫。

  那天,在KTV,我喊起了林忆莲唱的《不必在乎我是谁》:

  女人若没人爱多可悲,就算是有人听我的歌会流泪,我还是真的期待有人追。

  何必在乎我是谁?

  “天啊”葛哥嚷叫起来:“我以为我中年失恋,已经最惨了,听你这么一唱,我简直太小题大作了——是不是流行歌曲都这么惨?”

  做编剧的东山,立即把时下最热门的歌词背出来,又点了两首叫我唱,果然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天天听、天天唱,怎么受得了?”

  “正好相反,这是一种救赎和投射啊。”东山看着葛哥:“你听了这首歌,觉得有人更不幸,是不是好过一点?”接着转向我:“你唱这首歌,可以改成‘就算是有人看我的书会流泪,我还是真的期待有人追’不正是你的心声?”

  然后,又指着春花:“你呢,就可以把歌词改成‘就算是有人穿我的礼服会流泪’。”“喂……”我扯了扯东山的衣角:“我没那么可怜吧?”

  “我希望你可怜一点。”他不怀好意:“否则,你结了婚,养一堆小孩,哪里有空房间给我们住?”

  有一回,在自怜自艾中,我突然豪情大发,说,老了以后,我们住在一起,相互照顾吧。有朋友相伴,老去就不是那样难以忍受的事了。

  “好啊!”东山的反应最热烈:“五十岁以后吧,那时候,连性别也不明显了。蝴蝶找个大点的房子,咱们一人一间房。”

  “别算我啊!各位,我是要嫁人的,而且,还没放弃希望。”春花紧急声明。

  “为什么要我找房子?”

  “你找房子,由你管理,才有家的感觉。”

  离开KTV,葛哥开着车子,往金山海滨去。我们坐在沙滩上看星星,虽然生了篝火,黎明前,还是冷。春花回到车上睡,葛哥走向远处去抽烟。今夜,春花的B.B.CALL机没有响过,我知道她的爱情又陷入低潮了,虽然她不肯再说。葛哥的烟头闪呀闪的,在海潮声中,这一次他要哀悼这段感情多久呢?多么孤寂的我们啊,谁也挽救不了谁的灵魂,只能这样不远不近地做个伴。

  东山的衣服穿得并不多,但,挨靠着他很暖和,我注视他的侧脸。

  “怎么了?”他的晶亮的眼瞳和善地看着我。

  “冷。”我说:“靠着你好一些。”

  他慷慨地伸手臂揽住我:

  “现在怎么样?”

  “很舒服。”我说。

  他身上男用香水的气息很好闻,我觉得安全,几乎要睡去,像是困眠在兄弟的身边。而我忽然想到别人对我和东山之间的揣测,以及那些流言,说他其实并不爱女人。

  我和他已经认识四五年了,在孤单寂寞、挫折沮丧的时候,都曾经互为倚靠,却没想过会有爱情,或者婚姻。

  此刻,他的呼吸均匀,心跳稳定,我也一样。

  其实,大虫,我应该看待你如同东山,或者葛哥。是的,我应该那样看待你。

  在深深、静静的夜里,我孤独地醒来。

  发现孤独其实并不是那么可怕或可厌。我在孤独中探索自己的感觉,在孤独中让自己安静。我将不再驱逐孤独。

  因为每个人都终将孤独。

  孤独,是我的妆镜。

  我在其中,照见自己的形影。

  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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