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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一个爬虫类男人(1)


  我的喜悦忧伤不能分离,无法选择,
  因为它们来自同一个源头。
  因为,我遇见一个爬虫类男人。
  我遇见了;而我只能,遇见。

  大虫:

  捧着新烹的药草茶,走进书房,听见短暂轻快的汽车喇叭声,响了两次。

  (不能否认,我其实在期待着。)

  奔向窗边俯看,如同一条漆黑溪流的街道上,你的车,泊在我的渡头。我从房里拣出一双白袜子,一边左脚右脚跳着穿着,出门。等候电梯时,想象着你等候我的样子。电梯里明镜晃晃,照见我的仓皇。

  我的仓皇,是因为想到你遭遇的挫折和沮丧。

  (可是,你为什么如此牵动我的情绪呢?)

  傍晚时分,在你们公司实习的欣树便打电话到办公室来:

  “老师,我和湘湘不能和你吃饭了,到现在还没开会,晚上的课也不能上了,我们要留下来开完会,给沈大哥一点支持……”

  欣树和湘湘是不肯轻易缺旷课业的,他们应该知道留下来帮不上什么忙,只是不愿在你艰辛的时刻离开。

  (孩子们的情感质朴,不加掩饰。)

  收线前,欣树犹殷殷叮咛我一定要吃晚饭,然而,当我走出学校,在喧哗拥挤的人群中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一家又一家餐馆饭店从身边滑开,站在十字路口,招下一辆计程车,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出回家的方向。而我真正想去的是你们公司,但,我不能这样做。

  前几天,在接受杂志社访问时,被问道:“你有可能介入别人的婚姻,成为一个第三者吗?”

  我的回答是:我喜欢和已婚男性做朋友,他们完整稳定的经验可以帮助我认识生活,弥补我与异性接触的匾乏。但并不介入别人婚姻,也不是第三者,我相信情感有类别,人有自制力。

  我回答得如此笃定,笑得如此灿然。可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我开始怀疑:我和你之间,属于哪一种类别?

  为什么总要耗费那么大的力气来自制?

  穿越骑楼,我缓慢地移向你的摇下的车窗。你显露疲惫的侧脸,凝固在夜色里。

  只一瞬,当你看见我的时候,焕发的光彩点亮了眼瞳。

  “哈啰。”刻意地,我用一种孩童的方式招呼。

  “在做什么?打搅你了?”

  “没有啊。”我的双手在背后,微微弯腰:“我在煮茶。”

  “哦”街上有一辆摩托车呼啸而过,女孩在后座紧紧环抱男孩。当天气愈来愈寒凉,要紧紧拥抱,爱情呵,青春呵。

  “吃晚饭了吗?”你问,并巨递上一个便当,于是,我不必费神编造借口了。

  “要不要上楼喝杯茶?”

  “我想……”你停了停:“去动物园。”

  “好哇!”我迅速绕到另一边,你替我开了车门,重新发动车子。

  要不要我陪你去呢?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基于礼貌的缘故,我应该问一问,然后优雅地上车,绝不是像现在这样,怕你会反悔似的,先坐进车子再说。

  (但我发誓,没有眼花,我看见你脸上闪过的笑意。)

  “宫保鸡丁!”我掀了掀便当盖,欢呼起来。

  半年前,带着学生到你们公司去实习,我和雪卿一道去隔邻快餐店吃午餐,遇见过你几回,你总是笑着和雪卿谈几句,与我点点头。直到那次在你办公室谈事情,你叫了便当,送到我面前,说:“喏,宫保鸡丁,你喜欢的。”

  我才有一点明白。

  “你吃过了?”我已经吃将起来,当你在身边的时候,胃口总是良好。

  “吃了。”你小心地转弯,以免我把便当倾倒:“我已经独居了很长一段日子,知道怎么照顾自己了。”

  湘湘曾经问:“老师!沈大哥到底结婚了?还是离婚了?我听见各种不同版本啰。”

  “他的婚姻状况会影响你对他的看法吗?”

  “不会的。”湘湘很确定。

  “老师。”欣树在一旁问:“会影响你的看法吗?”

  这年轻男孩一向敏锐,他的神情很认真,我懂得其中的试探,但是,我的回答很含糊。

  对于你的感觉,可能已经含糊了好一阵子了。

  动物园前的马路宽阔,绝少人车,当你从7-11提两罐饮料来,我已吃完了便当。

  你接过塑胶袋去找垃圾桶,并且嘱咐我不要乱跑。有一回,在国家剧院看完表演,我离开约定地点,向前走几步,想与你会合,却在大潮中被冲散,我记得那种举目茫茫的感觉,像是乱世中,找不着依附。想到你也在寻找我,于是,有了难以负荷的焦虑。

  此刻,我盘坐在高高的堤岸边缘,看着你从黑夜的另一头,一步一步走来。捷运高架轨道在你身后,路灯排列成弧形,那总也不能验收通车的交通工程,看起来像报废的云霄飞车,安静、荒凉,古老的,已经歇业的游乐场。

  我们在世纪末、夜晚的、凋蔽的游乐场相见。

  (只有我和你。)

  “我觉得自己像一条虫。”你说。

  “不会吧。”我歪着头打量:“怎么看也不像虫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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