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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禁的情人(2)


  瀛台

  失败得彻彻底底。

  谭嗣同等六人,被绑赴刑场,从容就义,绝命前仰天长吟: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你被单独囚禁在瀛台,珍妃被贬于建福宫,你们最亲近的太监宫女,全部惨遭处死或者杖毙。

  你一直寻找存活下去的理由,当日,养心殿上分别,珍妃凝睇着你,说:

  “与子偕老。”

  是一种约定,相约要活下去,只要活着,仍然可能有希望。

  但,去向慈禧请安时,你知道,这个朝廷,这个国家,已如大厦将颓了。

  听见奏请朝廷以义和团对付洋人时,你忍不住出声拦阻。

  不能。

  你知道,果然如此,则断无生路。而这个谏阻太微弱,八国联军,烧杀掳掠,朝向紫禁城来了。

  原以为要在瀛台幽居一生,却在破城前夕,接慈禧懿旨,一同避难出京。便是在存亡之际,她仍不能放你自由。

  看见珍妃小小的、苍白的容颜时,你几乎感激涕零,感谢上苍还能让你们相遇。她当时从景祺阁的北小屋圭来,孱弱憔悴,已不是往昔对镜簪花的丰美鲜妍;也不是湖畔以手绢逗引游鱼的浪漫俏皮,只是个沉静的妇人。

  但,你按捺不住强烈的情感,她是你今生唯一的知己与情人。

  珍妃清清亮亮的眼眸望向你,你的心中陡地一震。

  她的灵魂、她的意志,始终不曾改变。

  众嫔妃跪地感谢隆恩时,珍妃也跪下,她不愿离京,并且进言,说皇上应该留在京中理事。

  慈禧不作声,极缓慢地转过头,望向珍妃。一种前所未有,令人战栗的恐惧感,猛地攫住你。你几乎是扑滚到慈禧脚前,肝胆俱摧地喊:

  皇阿玛——

  从没有像此刻的恳切、真诚而哀戚,并且凄厉。

  来不及了,一切。

  “很好。”慈禧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你若不走,就殉节吧!”

  不!不要——

  你嘶声地哀号,感觉自己被撕成几片,疯狂地以首撞地,不论这个坐在面前的老妇是神、是魔、是仙、是鬼,她已经毁掉你的一生;现在还来毁灭你的灵魂。而你必须祈求她。

  祈求她——

  祈求她——

  祈、求、她——

  太监入内覆旨,已将珍妃投入井中赐死。

  “没事了。”慈禧扶住你,用不曾有过的温和语调说:

  “皇上!咱们该上路了。”

  你的脑中,轰然响起,如同击鼓鸣金,又像万马奔腾,捧抱住头,你蜷缩、翻滚,无助地呻吟。(注:清宫档案保存有光绪三十三年载湉自书的“病原”,叙述病情,提到“其耳鸣脑响亦将近十年。其耳鸣之声,如风雨金鼓杂沓之音,有较远之时,有觉近之时”。)

  死生契阔。

  光绪三十四年十月,时序入冬,你的生命也走到了最末一段。

  年过七旬的慈禧仍然健朗,她已不把你视为对手;你也早放弃与她抗争的念头了。甚至于连怨恨的力气也没有。

  当你再不能去向她请安问好,她反而驾临瀛台探望你。听说,他们准备让你弟弟的幼子溥仪来继位,方才三岁,比你当初入宫更小。你张口,彷佛想说什么,慈禧轻声说:

  “皇上好好休养,不怕的,养着吧。”

  是的,阖上口,也闭上眼,养着吧。再没有什么可怕的。

  听见涵元殿薝上风铃摇动,你突然想起,与珍妃放风筝,让那些纸鸢飞上蓝天,愈飞愈高,愈飞愈远,小刀截断了线,你们依偎在一起,看纸鸢如一双鹰,穿越宫墙,互相追随,展翅远逸。

  系着你的这根绳索,也将截断了吧?

  自冬天开始的,将在冬天结束。

  这充满传奇的一生,你为人子,却非人子;你为人君,却不堪为君。历史将会如何评价,此刻已不重要。

  你只是如此平和地思念,你是她的情人,被幽禁了一生的情人。而今,就要获得自由,不论她在哪里,你都能找到,带她回到遥远的、遥远的故乡,白山黑水的东北大草原。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你突然伸起手,像握住一株莲花的姿势,在虚空里划一道弧。

  恬静安适地,微笑。

  光绪皇帝薨逝于瀛台涵元殿。

  那年,你三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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