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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那个女人与我一起回上海不久,就又重披舞衫了,后来舞场生意不好,她又转入赌场,做摇宝女。她离开我后,我沉沦过一时,以致学校把我解了聘,那时我十分潦倒,除了没有给鬼子当走狗之外,各式各样的差事都做过,有进账时,到舞厅、赌场连耗几夜,没有钱的时候,买一瓶酒在公寓里睡几天,不肯让自己醒来,醒来时会想家,想你们,我不敢让自己想,想得太厉害了,就会冲动地回乡,也许你会因为怜悯我,而与我重归于好,那是我不能接受的,一个男人可以给他妻子恨、唾弃、仇视,但千万不能给妻子怜悯,一怜悯在家庭中的地位,妻子变了丈夫,丈夫变了妻子,这是一个最可怕的发展。我宁愿给你恨,也不要给你可怜。

  阳历年前的两个月,我没有寄钱给你,那是我毕生中最沦落的时候,我肚子里有东西却找不到事情,有家,而不敢回来,可以借钱,但我的朋友却避着不见我。最后我剥掉了最后一层羞耻的外衣,跑到那个女人的赌场去,想向她借点钱,作为下乡的川资,她不认我,叫东洋鬼把我轰出来,在马路上被他们毒打一顿,我半爬半拖的回公寓的,当时我也想过自杀,但天底下,唯有真正的英雄才会想自杀而真正自杀,想自杀而不敢动手的是懦夫,如我。

  但是感谢鬼子们对我的一顿打,流了一点血和满身污秽的气质在上海的马路上,剩下的是一个干净的身子和没有沾到烟酒的头脑。等我养好伤,我甩甩袖子就到内地来了。现在我住在桂林,教两个中学,在七星岩附近租了一间房子。来此已将近一个月,暂时我也不提怎么进来的,及路上的情形,反正是一个苦字,一切都很苦,我几乎是沿途讨饭进来的,但这种讨和在上海讨的滋味有天渊之别,我不必描述,你也能想象得到的。

  那个女人离开我时,我想立刻回乡的,但没有回,是为了万分愧悚。潦倒时想回乡,但没有回,是为了一点骨气,离上海前,想回乡而没有回去,是为了一个在开辟一条新路前,有点没有自信,怕修不完,要想等路完工后,给亲人一点可喜的惊奇。

  德贞,我现在进账很少,生活很苦,心情很寂寞,思家的念头与日俱增。你是否肯原谅我,信任我,而带着孩子们来?再给我一个向你赎罪的机会?倘如我现在还是流落在上海,我不会要见你,倘如我现在荣华富贵,做了大官,你不见得会要见我。但是我如今是一个清苦的中学教员,一个孤独的中年人,一个不是求他妻子怜悯而求他妻子同情的丈夫,你是否肯来与我分尝这份凄苦而简单的生活呢?

  德贞,现在我可以求你了,求你原谅我过去的一切,求你再给我一个机会,人到中年没有家庭妻儿的温暖,比起少年时,没有异性的爱情更惨了几十倍。我教的又是中学,天天接触的都是和定基、定玉差不多的年轻大孩子,定基是永远的被我失去了,定玉呢?除非你原谅我,她也不会再以我为父,同时她已解事,即使你能原谅我,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赢回她的心,她小时候对我较对你亲近,有什么事都和我说,但近年来连叫我一声都是勉强的。也许我的种种举动伤害她的心更甚于你,如是你们来了,我也不知道如何向她解释才好。她已有十八岁了吧?她和国一的感情是否还是很好?如果德良夫妻答应,你可以带国一出来,给他们在一起读大学,国一虽非理想青年,但是我看定玉对他很钟情,你又喜欢他,我也就不坚持一切,看定玉的意思好了。

  小梁多大了?他是最被我疏忽的一个孩子,所以我对他的愧疚也最深,给我一个机会吧,德贞,给我一个机会好好教养出一个不像他父亲的儿子。

  我是素来不善于写信的,这封信费了我三日三夜的心血才写成,如果你问我还有什么资格写信给你,我没有,德贞,我的确没有,我更没有资格要你携儿带女千里迢迢的来我这里跟我吃苦,你一时不必决定,空下来把这封信多翻几次,也许你会原谅我的,因为这封信里我说的话,句句是从心里挖出来的,而你生平最恨别人欺瞒你,你说过只要一个人肯说真话,他再大的罪状都可以被原谅的。

  不久前在衡阳碰见董家山的红鼻子董裁缝,据他说乡下现在有歹人,不太平静,所以他打算回乡把他妻小接出来,这封信及川资就是托他带的,如果你决定来了,可以要阿歪嫂的男人去把他找来,和他结一个伴一起出来,他路头多,证件一切办起来容易,而且路上也有个照应,我已经和他说过了,家里房子可以请阿歪嫂看管,行李带得愈少愈好,国一如果一起出来,要装扮一下,他们对年轻力壮小伙子的进出管得最严,国一出来最好,不然你和定玉两个妇女带个小梁,虽有老董,我也难以放心。

  德贞,如果你肯出来,我当然是感激不尽,万一你不肯……万一你不肯,我求你给我写几个字,我也可以睡得安稳些,况且战乱的日子,万一我突然死了,知道你已接到这封信,对我原谅了,我也可以死得安心些,德贞,这一点,你总肯的吧?

  夫 俊明 手书

  阿姆把四张信纸,放到写字台上,站起来就上楼去了。

  我拿起信,看了一遍又一遍,起先只静静地流着泪,后来就忍不住哭出声来。阿爸啊!阿爸,你自己作孽,受这么多苦,还被日本鬼子毒打,被那个女人赶出来,这都是活报应,应该的,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哭,替他难过,替他气,替他痛,声音愈哭愈大,却是一遍遍的把信看着。

  美云站在我身后,说:“定玉、定玉,不要这样,把小姨也引伤心了,怎么办?”

  我一点都不听见,只是一遍又一遍在想象着阿爸在倭鬼的皮靴下呻吟的样子。在他们的狂笑声里,半爬半拖的回去;啊!你为什么要念恋那个没有心肠、没有廉耻的女人?你作孽,得了报应,为什么还要说给我们听,难道我们受的罪还没有够吗?我在心里这样咒骂着,但另一方面,我全身颤抖着,挣扎着,好像正在被鬼子鞭打着,我哭着挣扎着,整个身体被一种撕裂的痛苦折磨着。打吧!打吧!打在我身上,不要碰我的父亲,他是禁不起你们这样虐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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