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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现在想起来,觉得那天我好像完全不是我自己一样。一个人像是整个着了迷,不但没有料到事情的后果,而且觉得整个计划充满了小说所写的那种惊险、紧张的刺激,可怕而又好玩。我想,如果祖善没有那么下流,那么可鄙,那么丑恶,他不但不会和我共同计划这种疯子才会做的事,同时必会极力阻止我斥骂我是一个天底下最可耻的人,那么我当时就会打消那个念头的。祖善是祖善,他不但没有阻止我反而怂恿我,称赞我,才会铸成日后的大错。

  回家吃了中午饭,我们就不介意地分开,各人做各人的事。他去找马浪荡,我装做若无其事的到外祖父母房里坐着听他们闲谈,房里坐满了人,正在谈阿爸的事。自阿爸和阿姆那次大吵闹,大殴打之后,外公很少在阿姆面前提起阿爸的名字,这是他的细心及对阿姆的体恤。外婆则不然,有机会,就把阿爸骂得体无完肤,一点也不顾惜阿姆听了之后心里难过。

  我进去时,她正在说:“……你也太蠢了一点,为什么每次把钱退回去呢?你们是赵家的人,总该由赵家供养的呀!”

  “我们过得满好,何必要他养。”

  “难道靠卖谷仓里的谷子,可以过一辈子吗?”

  “这个时局,活一天算一大,哪里能想到那么远。”

  “定玉马上高中毕业,要出嫁,要读书,都要钱,小梁转眼就要进中学,这些都是说到就到的事,你想了没有?一个人光靠一点志气,就可以过了吗?而且,由那个不是人的东西和一个舞女逍遥自在的过快乐日子,岂不太便宜他,对不?”外婆转着纸捻絮絮的说。

  “姆妈,你要我怎么样,披头散发,到上海去和他吵闹不成?”阿姆硬着脖子说:“这种人没有良心,当他死了,不就是了吗?为了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和他吵闹,我是做不出来的。我情愿一个人,过清苦日子,苦一点,耳目清静。”

  “钱用光了呢?”

  “等用光了再说。”

  “哼!”

  阿姆有点气了,终于说:“姆妈,你放心,我再穷再苦也不会哭到娘家来的。”

  “你哭来了都没有用,你阿哥现在停了生意,在家坐吃山空呢!”外婆知道阿姆的牛脾气,只好转了话题,攻击大舅。

  大舅背着手,来来去去踱他的方步。外公吸着烟筒,眼睛却跟着他转,皱着眉不说话,过一会,他说:

  “德良,我好几次想问你,前次你们店里二老板又给你来的信,你给他回音没有?”

  大舅停了下来,恭敬地说:“回了,我对他说要等过了年才有钱,有了钱就去上海找他。他的生意很好,我想和他合股试试看,爹爹的意思如何?”

  “你信都回了,还问我的意思,有什么用!”

  “如果爹爹觉得不稳当,我可以拒绝他的。”

  “一会同意一会不同意,算是什么道理?做生意人讲的就是一点信用!”他不高兴地说,呼噜呼噜的去吸他的烟,吸了一会加上一句:“他那个人看起来倒满可靠的就是了,试试也无妨,不要孤注一掷就是。”

  我听得无聊,正要站起来走,忽然祖善从外面进来,也不先叫外公,外婆,只对坐在一边的大姨说:

  “姆妈,何兴发叫我来问你,今年初一,要不要他那班跳花脸的进来?”

  大姨说:“算了吧!哪个有那么好兴致看他们。”

  小梁在一旁插嘴说:“大姨,给他们进来跳一跳好不好?外婆,大姨,你说肯就好了。”

  阿姆喝道:“大人在讲话,哪有你插嘴的地方?小学都快毕业了,还像个孩子一样。”

  “小姑也真是,他明明是小孩嘛,像他这样大的正是喜欢看花脸的时候呢!”舅母插了一句。

  “你看舅母都肯了,大姨你给他们进来跳吧!”

  大姨尖酸地说:“你舅母肯了,不是一样吗?由你舅母负责给赏好了,我不管。”

  舅母脸都红了,不知怎么说好。阿姆是客,当然更不好说话。

  在我们乡下,跳花脸或跳大头和尚一向是小孩子们在正月初一那天最大的娱乐。那是由几个男的,戴着画得奇形怪状的脸罩跑到人家天井里乱跳一阵,嘴里说些吉利的话,伸手出来讨点钱,或追逐小孩及胆小的大人疯一阵,就跑了。太平的时候一个上午有好几班跳花脸的来来去去,讲究一点的,还敲着锣鼓十分热闹,我们小时在林家桥过年,正月初一起来拜了年,抓了糖果,吃了汤圆,就挤在天井里,等大头和尚来跳,一班又一班,那时外公手头阔绰,给许多赏钱,我们也把铜板送到他们手里,他们作揖道贺,手舞足蹈,我们看得也起劲。现在外公、外婆手里闲钱也不多,同时毕竟是住在女儿家,虽然想热闹热闹,也不好自作主张要他们进来跳,所以也没有作声。

  大舅见大家不说话,就停了踱方步,半解大舅母的围,半凑外公、外婆的趣说:“祖善你去对何兴发说,要他带着班子进来跳好了,赏钱由我给。今年大舅来请客,难得大家都在,热闹一下。”

  小梁站起来,冲着大舅咧了嘴笑。外公、外婆也开了笑脸,老年人有两点和小孩一样:天真和喜热闹。祖善兴冲冲的点点头,就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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