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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想得累了,我伸手到蓝衫口袋里掏出一把花生米,慢慢嚼着养神。不一会,有一大群蚂蚁包围着一颗我无意中掉落在枯叶上的花生米。它们忙忙碌碌地围着这颗白肉,紧张地打着转,互相叮咛嘱咐如何去搬移。没有多久,那颗花生米就开始移动了。我无声地冷笑一下,拾起一根枯枝,刷的一下,连蚂蚁带花生米,都被我扫入湖中。哼!不要想从我手里得到便宜吧,即使我自己不要这颗白肉,我也不会眼巴巴地看你们搬走的。

  拿起手里的枯枝,我无聊地在地上画着,不知不觉的就勾出美云那张脸型来。啊,“情愿服侍国一一辈子……,”还有什么话更能表达一个女人对她所爱者那份深切完美的情意呢?这句话,从别人口里说出来,一定觉得肉麻而虚伪,惟其美云是美云,她讲这么一句话,才觉得真诚而动人。

  她对国一的心意,我早就怀疑着的,但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她最秘密的愿望居然还有达到的一天,而被她击败的,竟是我自己!如不把她处之于死地,是不能泄我心中的恨的。我狠命的将枯枝插下去,想戳破那张画在地上的脸,但是枯枝没有用,忽然断了,断处扎了我的手指,十分疼痛,而地上居然没有留下被戳过的痕迹。我一气,一脚把枯枝踢入湖中了。

  然后我无力地往后一仰,靠在树干上,闭着眼,反过手去摸索着那块凹进去的地方。记得有一个傍晚,我们并坐在这棵树下聊天,国一用小刀在树干上挖了一个心形,我们各人用钢笔并排在那上面写了名字。以后每来一次而没有吵了嘴回去的,就在名字下点一下。如吵了嘴回去的,就打一个x。不用看我就知道那上面一共有十八个点,十九个叉,最后一个是大叉,正是他疥疮发得最厉害的那几天。那次吵了嘴后就没有再来过,当时做梦也没有想到下一次来时只有我一个人,而来的目的,不是要来等他,而是独自来哀悼失去的爱情。

  吵架的原因,现在当然记不起来了,多半是为了些无关紧要的事,记得起来的是吵架时他那副凶恶的模样,他的脸本来就黑,气一来黑里带红,本带点暴凸的眼珠整个要脱眶而出的样子,竖着浓而粗的眉毛,两手叉着腰,像要把我吞下肚去似的。开始几次,每当他摆出这副嘴脸,我就吓得不敢出声,后来看惯了,不但不怕,居然也能竖着眉,手叉腰,对他瞪着,看他敢把我怎么样,好像多半是他先软下来,先咧着嘴笑,表示讲和。头几次我心里很得意,渐渐地,不知道为什么,对他的咧嘴笑比对他的发气还嫌憎。

  也许,大舅的话有点道理,我们不适宜彼此,我的性格中缺少少女的温柔,而他的性格中又缺少男性该有的刚强。而我们之间,又缺少了解。纵然如此,他也绝对没有权利先背弃我而移情于美云呵!而且还做得如此卑鄙,瞒着我,借着不愿伤我的心为名,不来先征求我的同意。失去他只会令我伤心,而被他这样丢弃则令我恨他,而决意要报复出这口气。我要报复并不是想从美云手里再抢回来,而是叫他不能得到美云,美云也得不到他。

  经过这样一分析,我觉得我最恨的竟是他,而不是美云,他成了第一个我要复仇的对象。

  太阳已消失了,湖面上笼罩着一层暮色,迷迷蒙蒙的,正如我心里酝酿着的怨气。远处在敲钟。吃饭的钟。星期日的菜最坏,加上又没有胃口,我就懒得回去,顺手在地上拿起一块尖削的石子,专心一意的,把自己的名字刮掉。

  “哈,小鬼头,一个人躲在这里做什么,国一呢?”

  我吓了一大跳,石子从手里掉了下来。抬头一看,原来是慧英,四周已黑沉下来了,她腋下夹了许多书,想是去上自修。

  “他在乡下。”

  “做什么?”

  “他说所有的课都听过的,不听也无所谓。”

  “不过他旷课太多,要被退学的呵!”

  我心里一动,就低头沉思起来。

  “他怎么舍得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呢?”

  “我们不要好了。”我还是想着心事,机械地回答着她。

  “真的?你们也真是,还是三天两头吵架?”

  “这次是吵真架,信不信由你。”我已经想出一个头绪了,所以换了一个话题说,“你不去自修,来这里做什么?”

  “咦,吃了晚饭来散步呀,不可以吗?”

  “骗鬼,还不是来等人的,而且我知道你等的是哪一个。”我朝她眨眨眼。

  “这有什么稀奇,”她不在意地说,“上学期快结束时,我不是都告诉了你吗?”

  “我知道,”我说,“不过在你对我说之前,我已经晓得你们的关系了,很早很早以前,你信不信?”

  “怎么那天你没有说呢?”

  “忘了。喏,就在这里,我还记得你们说的每一句话。”

  她对我看看,我也看着她,她没有从前那么娇美了,脸色很黄,眼眶一圈黑,很疲倦似的,不过她的神情还是很媚,媚中带点尖锐,这是从前没有的。自从暑假开始,她打了胎之后,她好像比前老到精明了,她一见我这样鬼鬼祟祟,就不耐烦地说,“小鬼头,你大概是要对我有所要挟了,是不是?”

  我先把眼光收回,低头去玩地上的落叶,然后慢吞吞地说,“我们彼此要好也有一年多了,即使有什么事要大家帮忙,也是有的,何必讲得那么难听呢!”

  “好,好,算我说得太凶,你有什么事只管说,不过你要先将那天晚上听见的话先说出来,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造谣。”

  我仍然低着头,毫不动容的把她和下流的对话讲了出来。

  “你没有去对宋曼如说?”

  “我是你的朋友,又不是她的朋友。”

  “那就好,”她微微松了一口气,“不过,你为什么早没有对我说呢?”

  我开始紧张起来,只顾抓地上的落叶,紧紧捏在手里,捏得粉碎,才放手。好,一不做,二不休,要报复,现在是机会了。我抬起头,看定她的脸说,“早没事找你帮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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