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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由于她眼睛里的光彩及她嘴角的笑影,她似乎把整个充满了阴气的房间照亮了;不是一种夺目眩眼的光亮,而是一种安详的,和谐的,黎明时分的柔光;不是直接照到人的身上,而是把他人包围在它的光辉里。我虽然看不见国一的脸,但是由他一丝不动的背影上我可以想象到他脸上的满足的快乐。在我和他的恋爱中他不是不断的、粗豪的谈笑着,就是把他的爱表达在他对我粗暴的拥抱中,要不他就是十分不愉快地沉默着,想他自己的心事,在我的记忆里,我们从不曾像他现在和美云一样,恬静而满足而又如此满足于这种和谐的沉默里。

  他们没有在诉说他们的心曲,美云也没有用眼睛在传递她的感情,他们更没有用动作在表示他们对彼此的狂热的恋爱,也没有用脉脉含情的表情去使对方沉醉。然而,在我看到他们短短的一霎间我可以充分的感觉到他们对彼此的狂热的赤心的感情。

  这就是我所了解而又不能完全了解的质量,也是我想要而得不到的质量。我知道,真正的爱情就应该是这样的:达到一种最高的心灵交换的境地,一种不单是用肉体相接触才能达到的两性之间的完全融合。我不知道为什么国一和我之间做不到身心融洽的爱情,居然能在他和美云之间这样简单的发生。是不是冥冥之间,造物规定他们是合适的一对而我和国一之间的感情仅是人为的凑合呢!

  不管美云脸上圣洁的表情多么打动而又震惊我的心,我无论如何也抑止不住那股渐渐聚集起来的、凝固起来的恨意。而奇怪的是,我当时的恨,并不是对他们两人,或是对国一,却是针对着美云的。我现在才了解在那一霎间我为什么会那么切骨的恨她,而由于这种恨令我做出一件不能被原谅的事。

  我现在才了解为什么当时对国一的恨不深。因为我知道他的性格,他的为人,他的很多好处,我承认他和我一样有一个不可宽恕的弱点——懦怯,意志不坚强,人大概都是这样的:不会恨和自己不相上下的人。因为我知道他,了解他,就觉得他不足轻重,不是一个敌人。

  对美云我一直以为自己很知道,很了解她的,直到看见她这种表情时,才知道自己错了。虽然她和我一样,她要国一,她要爱情,她要被爱,这些我都能了解而不以为意。我不能了解的,是她眼睛里那种绝对崇拜,绝对奉献的表情。她是可以为她所要的、为她所爱的对象做任何事。可以为它而死,这是她的专诚,她的高人一筹的质量,是我所做不到的,所没有的东西。我能了解这种高贵专一的质量,但是我不能了解为什么她会有。

  因为我知道她有,而我自己没有却也永远不会有。所以我才恨她,恨得想把她立即置于死地。

  当时我以为我对她的恨是由于嫉妒,嫉妒的原因是国一;现在我才了解,我对她嫉妒的原因是她人格的完整与高尚。

  我蜷伏在地上,把脸贴在冰凉的水门汀,因为那股嫉恨已快将我喉咙烧干,已烧得我脸上身上滚烫,使我想大声嘶叫或揪住什么人咬一口。但我狠狠的克制着自己,我必须十分镇静十分理智才能静心地想出办法来报复,来治她。我这样悄然躺着不知有多久,直到地上的凉气一直冰进我的胸口,冷却了我奔腾的血,使我的呼吸变成正常之后,我才用两手撑地站起来,轻着脚离开那个使我痛心的墙角。

  经过正廊,看见对面仙子间已没有灯光,到处黑黝黝的。只有一股怨气冲天的月色,喷了一丝幽幽的青光在天井里。一阵风过,天井角上一棵槐树摇摆着像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幽灵无声的向我扑来。我吸了一口气,像一个受惊的黄鼠狼,一下子就蹿进屋里去了。

  §廿二

  第二天起来了,在茵如房里吃了早饭,才到外公、外婆处去问安,他们看见我都显得很高兴,问些阿姆的事及青河村里的治安情形。小梁坐在外婆膝上专心一意的在吃大饼油条。国一坐在一边,假装在抢小梁的大饼,逗他发急。他见了我既不表示欢迎,也不表示不欢迎,咧了嘴向我笑笑,算是打招呼。我却大方地说:

  “国一,还在生我的气吗?好,给你道个歉。”就揶揄地向他深深鞠了一个躬。

  “你们两个真是,三天两头吵架,吵了又好,好了又吵,当着小梁也不怕难为情。小梁,你看看你大姐姐及你国一哥,两个中学生,还像小孩一样,比你都不如。”外婆大概见了小梁和国一都在眼前,特别高兴,所以这样开玩笑。

  “哪里,这次倒没有吵架,是为了美云的事争辩起来了。”我马上接着说。

  “为了美云的事?”外公好奇的问。

  “是啊,为了美云。”我也顾不得国一的脸色,接下去说:“国一听说大姨要把美云嫁给马浪……马一鸣叔叔急得不得了,说大姨简直不是人,那个姓马的明明是个流氓。我好意劝他少管那闲事,省得惹大姨生气,因为她到底是我们的长辈。国一就生了气,说我没有良心,见死不救。”

  果然外婆有点不顺心了,黑着脸对国一说:“别的事,阿婆由你去,你大姑家的事,你可不许多嘴,大姑也轮不到你来批评,她要把美云小娘嫁给姓马的姓牛的是她的事,你阿爷、阿婆都不过问,你万不能去多嘴,听见了没有?”

  “何况,你爹爹这半年来生意停了,没有一点进账,我们一家,连你爹爹在内,都靠你大姑。她那个人,不像你小姑明事理,一不高兴,翻了脸,说不定把我们祖孙三代都赶出去。所以你说话要处处留心才好呵。这叫寄人篱下的生活,知道吗?”不知外公何来的感慨,竟然说了这许多和美云的事不相干的话。

  “你也真是,背了时,”外婆老大不高兴地瞪他一眼,“叫孙子说话当心也用不着拖泥带水的把德贤批评一通呀!给他们听了像什么样子?”

  这时小梁已把烧饼油条吃完,从外婆身上跳下来,我忙去牵了他的手说:“你看你,吃了一手油。快来,跟我到厨房去洗洗。”就预备借机溜走了。国一也想随着跟出来,外婆说:

  “听见没有?美云的事不许你多嘴。大人的事,一句话,不用你们做小辈的管。”

  我们都点点头,就推开竹帘出了房。

  “定玉!”刚一出房门,国一厉声叫我。

  “怎么?”我故意对他媚笑一下,“还在生我的气吗?我这么远跑来跟你道歉,难道你还要和我吵?走吧,我们找了茵如一起到后门口乘凉去,这里好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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