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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他弓着腰,凑近阿姆的脸,气呼呼地大声说:“有人看见她昨天晚上回来的!”

  “哦?什么人?那么你应该去问这个人她在哪里呀?我是没有看见,问我有什么用?”

  阿爸一生气,气就写了一脸,鼻孔涨得很大,眼珠子瞪出来,嘴里呼呼的直冒气,颈子上那个大喉节一上一下的滚动着,似乎要划破而冲到对方脸上似的。

  阿姆一生气,则气在心里,脸上封了一层冷霜,说话声音反而比平时低了几分,带着寒冷的箭。她愈是这样近似冷酷的平静,愈把阿爸的火气扇得红满半天。

  “哼!不要假撇清了吧,有人看见你叫阿歪嫂把她的东西丢给她,赶她出门的,还赖什么屁!”

  阿姆索性放了梳子熄了烟,站了起来,看了我一眼,然后不屑地看住了阿爸,冷冷的说:

  “当着女儿面,说话至少要有点分寸,叫儿女看得起。我的教育受得虽然不多,还知道些礼义廉耻。欺骗、敲诈、说谎这一套还不会,要你多教教呢!你不妨把阿歪嫂叫进来问问,看我说了一个字的谎没有!”说着就预备走了。

  不料阿爸猛的伸手,揪住了阿姆的头发,狠心的往他面前一拉,咬着牙说:“小阿婶对我讲是你把她赶出去的,你还想赖?如果你不从头说来她到哪里去了,我就给点生活让你吃吃!”

  啪的一声,阿姆那只又硬又粗的手打在阿爸涨红的脸颊上,低沉而粗哑地说:“赵俊明,你放手!”

  我早已吓软了,两条腿索索地抖着,只想小便,却又不敢移步。

  过去他们也在我面前吵过架,但从来不曾动过手。我也从不曾见过阿爸脸上那股凶腾腾的杀气,他被阿姆打了耳光之后,就完完全全失去了人性,盲狂地拿起插在梳妆台边花瓶里的鸡毛掸就对着阿姆的脸上身上发疯似的抽着,我只听见它在空中挥舞的呼呼之声及抽在阿姆皮肉上撕裂的声音,当时只觉得每一下都抽在我自己身上一样,疼得我缩成一团,一点都不能动,嘴里则机械似的狂喊着阿姆,阿姆,自己以为喊得十分厉害,实则声音只在喉咙口,而没喊出声来。

  阿姆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模糊的看见她无声的挣扎及抗拒,她一面躲避着如雨似的鸡毛掸子,一面想挣脱阿爸的掌握,她先是用脚踢他,但是他人高大而瘦,躲闪得又快,所以踢不到,后来她就去咬那只揪住她头发的手,愈咬,阿爸的手揪得愈紧,撢子子也下得愈重,阿姆后颈上的皮因为头发被倒着揪住的关系都裂开了,裂开的缝子里流着鲜血,混合着她脸上裂开了缝里流着的血,滴滴答答的流了一地,起先我没有看见,等我看清楚了是血,我一声狂叫,像一头将死的野兽,发疯似的往后门跑去。

  “阿歪嫂!”一看见她,我就没命的将她抱住。

  “什么事,定玉?”

  我这时候的哭才真是伤心切骨的哭,刚刚在房里的哭喊是为了害怕,现在看见塘里的水,天上的云,树上的鸟,夏天的太阳及小梁无稚的笑脸,才知道世界是这样的美好,而房里的一切是如此丑恶,人在失去理性时竟是如此残酷,一个女人的遭遇竟是这样不幸,我几乎把心都哭出来了。

  “快去,阿歪嫂,阿爸快要把阿姆打死了。”我也顾不得小梁,就半推半拉的把她拖进后门,“快,快去救……阿姆啊!”

  她脸色一变,也不顾得那双小脚,更顾不及小梁,就跌跌撞撞的走了,走了一半,回头对我挥着手说:

  “快去叫你外公、外婆来,快去,把小梁带着,小娘!”

  外婆替我领小梁,外公跟着我巍颤颤的来了,一进房间就看见被放在床上的阿姆,不省人事。阿歪嫂忙着在察看她的遍体鳞伤,阿爸在外屋直着眼坐着,他那双大而厚涨满了红筋的手毫无愧意的放在桌上。在那一霎间,如果我手里有武器,而我又具备了宝珍的勇气的话,我会抢上一步把他那双手砍下来的,但是我是一个无用的人,即使手头有武器也不会使用的。我只是怒目地看了那双手,心里对他的气愤鄙视及仇恨都在这剎那间写在脸上,在我的心目中他已经死了。

  阿姆平躺在床上,闭着眼,嘴张着。脸上,光着的手臂上,颈子上处处凝着血块,阿歪嫂还在用药水棉花替她洗涤着,她的眼泪答答的落在面盆里像下雨似的,我身不由主的跪下去,把头埋在被血染红的床单里,一面用手去触摸阿姆的头发,那是唯一无伤的地方,等我将激动的怜惜的情绪勉强的压了一点下去之后,才敢看她的脸,她原是闭着眼的,听着外公的轻咳才勉强把结着血的眼皮抬起来。

  “德贞……”平时外公脸上很少显露表情的,但一看见阿姆那副体无完肤的情状,脸上也变了色,咳嗽的声音都是哽咽的,嘴唇空抖了半天才抖出阿姆的名字来。阿姆平时是他最宠的一个女儿,未出嫁时,他对她从不曾叱骂过,“他这个禽兽,他这个禽兽,他心目中还有我这个人没有?”

  慢慢的阿姆的眼睛又闭上了,眼泪缓缓流出来,顺着眼角,流到耳际去,耳前有一大块没有皮的红肉浸着眼泪,大约很痛,她忍不住哦哟的呻吟了一声。

  “我去和他算账去,这个混账的东西,我的女儿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要受他毒打?他这两年难道孽还没有作够呵!还要来下这个毒手,他心目中还有我这个人没有?”他把长烟筒狠狠地敲着地板,提着声音说。

  阿姆伸出手拉住了他白绸长衫的下襬,“算了,爹,算了。”她低哑着声音说:“这种人如说得清,也不会动手了,和他去讲惹得一肚子气恼划不来……我不过受些皮伤,马上就会好的。”

  外公气呼呼地吸了两口烟,忖了一会,就在阿歪嫂端给他的软椅上沉重地坐了下来。

  “德贞,这件事还是你母亲害了你……”

  “爹,请你不要提它了。”阿姆说,头掉到床里,“过都过去了,提了有什么用。”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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