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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我利用那段时间,到厨房去给他烧开水,然后端到饭堂隔壁的休息室帮他细心洗涤。这实在是一件十分吃力而不讨好的事,如果我怕他痛,洗得轻些,他就埋怨我做事没有手势,这样轻轻点几下有什么用。后来我就硬着心,重重的给他洗擦,偶一不小心,洗到一些正在溃烂的地方或正在长新肉的伤口,洗得大重,他就痛得暴跳如雷。有次他在气头上,骂我是瞎了眼的蠢猪,又有一次,竟然一拳捶在我背上,当时我又伤心又恼恨却又不敢哭。每次一见我流眼泪他就后悔,别人一后悔就会来道歉,他一后悔就好几天不理我,我受不了他的沉默,所以吃了苦,总是咬牙不哭的,情愿一个人躲在宿舍里或到厕所里去落泪。我哭,并不是伤心他对我的粗暴,而伤心他对他的粗暴本性毫不克制。

  人对他人是欺善怕恶的,而人的本身是犯贱的,说起来两者好像很矛盾,但却是真的。我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遇到茵如、美云这样好性情善良的,我就想处处占她们的便宜,处处想牵着她们的鼻子走,遇到宝珍、国一这样的人,一会用智力毅力,一会用暴力,我就会服服贴贴的,由他们指挥。国一逐渐对我凶暴起来,我一面伤心,一面还是照样替他做事,他看我这样毫不反抗,就自然而然地对我更凶起来,我对他的反感虽然逐渐增加,但还是忍受下去,心里暗暗巴望他能回家调养。

  正好,大舅从上海回来,顺道到学校来看我们。他一见国一满身疥疮的狼狈样子,圆瞪着一双眼睛,说不出话来。

  “爹爹,”国一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对大舅有点怕惧,见大舅不悦的样子,吓得不敢多说话。

  “大舅,”我很高兴,“你怎么回来啦?”

  他连看都没有看我,只顾瞪着国一,“这是怎么搞的,像叫化子一样?”

  “生了疥疮,喏,都是定玉小娘传过给我的。”

  “乱说,”我一口否认了,“学校里每个人差不多都生了。我也刚刚才好。”

  “你信上怎么一字不提?”大舅问他。

  “提了叫您烦。”

  “烦是小事,有病要治是大事。怎么,你书愈读得多,人愈胡涂啦?快去,理一点替换衣服,跟我回家去。”

  “不行,爹爹,我们快要毕业考了。”

  “你在对谁讲话,不行不行的?还有点规矩没有?”大舅不高兴地说,“看你的人,倒有七分像鬼,还讲什么大考小考的,考试过了还可以补,人只有一个啊!”

  “生点皮肤病,又算什么病呢!”

  “算得了什么?你看看你,身上还有点干净皮肉没有?快去,理一个网篮就跟我走,少说废话。定玉,你去替他请两个礼拜的病假,晓不晓得?”

  “两个礼拜?!”我和国一都叫了起来,面面相觑,下礼拜他们就开始考了!

  我送他们到小桥上,对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出神。大舅这次回来,人瘦多了,走在阔肩粗臂的国一旁边,显得萎缩无助的样子。

  这一年来他的生意不好,使他老得多,不知道他这次回乡是不是因为南货店关了门。他前次就提过,那丬店的老板很有上排门的意思。我忘了问问他是否常看到阿爸,阿爸接到我的信之后,不知道会不会看出我的意思来,是不是会把翠姨接出去呢?他也没有给我回信,他对写信最懒了。

  他们转了弯,看不见了,我才懒拖拖的回学校,心里又似轻松又似惆怅,国一走了,我至少可以安静地过两星期,从他生疥疮起一直就在受他的折磨,这下也可以松口气,但是,他不在这日子怎么过呢?两学期下来,我们的生活已化二为一了,除了功课,无时无刻不在一起,他一走,好像走了我半个身体,我整日就像是剩下的半个身体,游游荡荡,在寻找另半个似的,心里空慌慌的。

  但两星期毕竟过去了,他没有回来,我很失望,但还是勉强忍着,幸好是忙大考,为了要升级,也要收回心来用功,一晃一个月都过去了,学期也结束了,我也来不及等成绩单,就连日连夜收拾好行装回家。

  我又怎么能想象得到在王新塘等着我的,既不是国一对我旧有的爱情,也不是理想中家庭父母的温暖,而是一连串不幸的变故呢!

  ***

  刚到大吃头就看见阿炳和茵如来接船,阿炳是阿姆接到我信叫他来挑行李的,但茵如会这样老远来接我,还是第一次,给我一种意外的欢喜。

  “咦,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做新娘?”我小步跑到她身边,搂住她的颈子,开心地问她。

  “定玉,我是来告诉你,家里发生了事情。”她的圆脸,像一个绷紧的绣花绷上的圆桌布,一丝笑纹都没有。她把我一拉,走在前面,把阿炳落在我们身后。

  “什么事,国一出了什么事吗?”

  “不是,不是。姑丈前天晚上突然回来了,正好捉到祖善和翠姨在一起。”

  我搂着她颈子的手一下子瘫痪了,软软的搭在她肩上。

  “姆妈、大姑、小姑都在小阿婶家打牌,我已经睡了,姑丈大约是十一点左右到家的,一下子就跑到大姨套间,他们睡在一床。”

  “后来呢?”

  “我不知道。我是被哭声叫声吵醒的,起来一看,祖善被绑在献堂前的大柱子上,姑丈用一根很粗的门闩在打他,把他打得不成人形。”

  “大姨呢?”

  “大姑起先没命的拉姑丈,想把他拉开,看看拉不动,就用牙齿去咬姑丈的手,姑丈好像也不觉得痛似的,只顾打祖善,到后来,外公、外婆都出面求情,外婆说,“俊明,你把他打死啦,打死还要赔命,算了吧。”姑丈还是不肯,外婆没有办法,走过去站在祖善面前,姑丈才歇手。啊,定玉,你不晓得姑丈的样子真可怕,眼睛冒出红光来真像要把祖善活活打死似的,我看得浑身的抖。”

  “那个女人呢?”

  “翠姨趁大家在乱时逃掉了,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

  “逃走了?”她在讲话时,我因为紧张,一直憋着气,到现在才把呼吸放出来。走了也好,这个害人精!“谢天谢地,这下我们可以过点太平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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