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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至于祖善,那更不用说了,见了翠姨,就像红头苍蝇见到奶油蛋糕一般,走不开,常常借故回家,我每次回家治疥疮,都碰见他,他向大姨埋怨说学校里吃得不好,大姨就忙着给他煨鸡炖鸭,忙累了厨房的几个佣人。其实他比什么人都肥白,一个圆胖的臀部,走起路来,左右摇摆。就只有大姨瞎了眼,看不见。还有一件事大姨看不见的就是他对翠姨行动的随便,及翠姨在他面前的分外妖娆。他回家,见翠姨住在套间,就向大姨央求,给他住在大姨房里,省得翠姨搬动,大姨毫不思索的就答应了,于是他借着教翠姨读书为名,常常跑到套间去,两人嬉笑成一团,大姨也置之不闻。我回家次数多了,就看出来他们两人彼此很轻狂。

  有一夜,大姨、阿姆、舅母到小阿婶家去打牌了,我因为疥疮发痒,睡不着,就去仙子间看她们打牌,看到将近半夜,被阿姆催了好几次,只好回大姨家睡觉,路过大姨的那间屋,看见套间里还有灯光,想必翠姨还没有睡,同时又没有看见祖善在仙子间看牌,一时心动,就悄悄的跑到套间对廊道的窗前踮起脚尖往里看,但人太矮,看不见,就轻着脚跑到厨房,拿起灶前的小板凳跑回来,看看四周无人,就站在板凳上往里看,看见窗里的情景,大吃一惊,两腿发软,人就从矮凳上栽下来。头撞在走廊前雕花的圆柱上,砰的一声,板凳也倒在水门汀的地上,想必套间里的人听见了,拿了灯,到窗前来看,我连忙往墙根一滚,滚在黑处,屏着呼吸,等灯光远了,才爬起来,呆呆的端了矮凳,放回厨房去,才回楼上睡觉,房里小梁已睡,阿歪嫂人不在,我到阿姆房里找到了万金油搽在额角上。

  怎么办呢?要不要对人讲呢?不讲是不行的,翠姨到底是阿爸的人,她对阿爸不贞给我看见了,难道我就一字不提吗?不可能,但是向谁提呢?国一又不在,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的,去和茵如说说看吧。算了吧,她胆子小,一定叫我不要声张的,那怎么可以,她做了这种事,丢的是赵家的脸,给人家知道了,阿爸不是给人家辱笑吗?无论阿爸多么荒唐,他毕竟是我的父亲,好,那就告诉阿姆去好了,阿姆遇事有决断,由她怎么办好了。不过我是否该加重她心头的烦恼呢?而且,这样一披露,只是徒然增加她的不痛快,她又不能把翠姨和祖善怎么样的,除非把翠姨带回青河去,但是青河不安静,外公不会放心给阿姆走的,另外一个办法是不许祖善回家,但阿姆是没有权利这么做的。

  那么我直接对大姨说好了。想到这里,我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大姨如有办法管教祖善,他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了。那么怎么办呢?总要有一个人出来阻止这件事不可。什么人呢?

  门帘一动,美云探头进来,“我来看看你睡了没有。”她压着声音说。

  “没有呢,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事要对你说,走,我们到河塘去,大姨会找你吗?”

  “徐妈在给她们上半夜餐,她们一时不会要我的,我来看看,如你没有睡,给你送碗鸡粥来,想不想吃?”

  我摇摇头,“吐都要吐了,哪里还吃得下,走吧!”

  河边没有人,河水幽幽的,筛着清清的月光,夜风吹来,带来一股稻香,我缩着颈子,重重地吸了一口气进肺里,心里就觉得凉多了。

  “什么事皱着眉,疥疮又发作啦?”

  我一口气把祖善和翠姨在套间里猥亵行为统统告诉了她。

  她听了后不但一点没有惊讶之色,反而平静的说,“寒假前有一次你回来,我不是对你说这幢屋里的丑事多得很,记得吗?我就是指的这件事。”

  “真的,他们早就……”

  “他们的关系有多久我不知道,但他们的举动早就不规不矩的。”

  “你怎么早不对我讲呢?”

  “你在学校里读书,何必叫你心里不痛快呢?”然后她调侃地笑笑说:“好像对你说了你有办法阻止他们似的。”

  我觉得自己的口气大得好笑。仔细想想,早知道也是没有办法的。“你有什么建议没有?”

  “什么?”她侧过头来看我。水里的月光正好泄入她的眼睛,黑黝黝的,闪光光的,十分动人怜爱,我看呆了,也忘了原来要问的事,文不对题的说:“你真是愈来愈好看了,美云。”

  她温婉地打了我一下肩膀,说:“你又来了!你刚刚说了两个奇怪的字是什么?”

  “哦,我是问你我应该怎么办?”

  她把两手抱着膝头,微仰着头,由长发溜到肩后去,想了半天才说:“我想最好还是由你写封信给姨丈,不要明讲,暗暗提醒他把翠姨接到上海去住,愈快愈好。不然,你想祖善放了暑假,三个月在家里,两人搞在一起,总有一天给人家知道的。”

  “不要明讲,怎么讲呢?”

  她又偏过头来看我,嘴弯弯的,带着笑意。“你们读了书的人,应该很会做文章的啊!还用我这个小学毕业生来教吗?”

  “我心里慌乱时,什么文章都做不出来的。”

  “反正就隐隐约约的说就是了,就说翠姨在乡下住得很寂寞,她这样年轻,太寂寞了不大好,还不如把她接到上海去,还可以侍候他,同时,你在信上提起祖善时常跑回家,还是老样子,把这两件不相干的事,不相干的人放在一起讲,姨丈一定看得出来……”

  “对了,弦外之音!”

  “啊?”她睁着眼看我。

  我挽过她瘦削的肩靠在我身上说:“美云,大姨一天到晚骂你泥塑木雕一副蠢相,却不知道你的心像玻璃一样,我们表姊妹里面哪个比得上你呢,如果世上的事真有定数的话,我想你必定前世欠了她什么债,今世才受她的折磨。”

  “我受折磨你还觉得不够,所以想把疥疮传给我,是不是?”她笑着说,但也没有把我的手推开。

  我忙把手缩回来,向她道歉,并说:“幸亏生了这个倒霉的疮,不然还不晓得家里这件桃色新闻。好,我现在就回房去写。”

  “你还不如等到回了学校再写,也差不了这两天,这里人多,写起来不方便,万一留下什么痕迹,对你不利,这件事要做得愈秘密愈好。”

  “不知阿爸看到信后有何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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