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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六

  边进门,正好遇见桂菊来找我们吃晚饭,我对她说了一声就来,就溜进大舅母卧室后面那间套房,从网篮里拿出一套干衣服换上,换了鞋袜,用热水擦了把脸,觉得身上温暖了一点,才到客堂里吃饭,平时外婆家多半开两桌饭,一桌在套间,我们表兄弟姊妹等人吃,由舅母督视着。今天只有客厅一桌饭,因为外公外婆都不吃,大姨在套间里劝解外婆,大概嘴讲干了,所以喝了一碗鸡汤算数。大舅母要招呼师父们茶水,没有功夫吃饭,因此,只剩下大舅阿爸阿姆三个大人及我们一批,大家并在一桌吃了。

  阿爸平时对我们不摆架子,阿姆大舅各有心事,自顾自的吃饭,我们几个就边吃边谈十分放怀,整个客厅都是我们叽叽喳喳的声音。正热闹间,忽然套间里”当啷一声,像是一个铜器扎着墙壁,声音很猛。我们吓了一跳,就静了下来,只听见外婆在套间里骂道:

  “你这个死丫头,叫你去倒痰盂罐,你滚到哪里去了?犯贱的东西!不要以为这两天我对你松了一点,你就可以偷懒了!怎么,把你买了来是请你来做姑奶奶的吗?”

  原来是在骂桂菊,那是家常便饭。

  我们又嗡嗡他讲起话来,不料外婆大吼一声,声音大极,险些把我们饭碗震落了。我们身不由主地放下了筷子,美云一不小心,把那双有细链的银筷子掉落在地,当的一声,敲着大理石的地上。国一忙弯腰替她拾起来,她的脸窘得红红的,我正预备狠狠地瞪她一眼,却被外婆的骂声止住了。

  “好!你居然还敢还嘴,那简直是无法无天了!我今天非给你一点厉害不可!你替我滚过来,来呵!来,把痰盂罐里的东西统统替我喝下去!”

  阿爸、阿姆和大舅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往套间走。阿爸的一双浓眉紧紧皱着,我们几个人也统统站了起来,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掀起一角门帘,几个头挤扎在一起往里看。桂菊本来生得十分难看,一个西红柿脸,前脑和下巴往前伸,鼻梁和上唇往内凹,七分像猴子。她比我大一岁,却生得又瘦又干,像根竹竿似的。这时吓得全身发抖,嘴角一牵一牵的想哭又不敢哭,比平时又丑了十倍,两个手捧了一个痰盂罐正要往嘴里送。

  阿爸抢上一步对外婆说:“饶了她这一回吧,丈母。”

  “饶了她?”外婆恶狠狠地说:“谁说的?”

  “我,”阿爸说,“她到底还是小孩,游性重,忘了倒,骂她几句、打她两下,叫她下次当心就算了。您也息息,在床上靠靠,难过了一天,犯不着为她呕气。”

  “打她几下算了?游性重?倒是说得轻松,她刚刚还顶了嘴难道也算了?哼!她是热了昏,以为这两天我不会有心思管她,所以就放肆起来,我非要给她点颜色看看不可!做丫头那么随便吗?要她做的事不做,还反过来顶嘴,想必是她活得不耐烦了!你们少管闲事,只顾去吃你们的饭,由我管教我自己买来的丫头。”说完又厉声向桂菊喝道:“你给我滚过来!”

  阿爸一时下不了台,就僵立着,脸渐渐的就青了。他是新派人,本来就看不惯外婆对待桂菊的刻薄样子。平时他拦阻时,外婆多半买他的账,今天外婆心境特别坏,桂菊又还了嘴,阿爸不干涉还罢了,一干涉,更惹出她一肚子气来,这是阿爸没有料到的。外婆既不买账,他又是一向被人依顺惯了的,当然不肯罢休,因此就冷着脸说:

  “算了,丈母,看在我面上,饶她这一回。”

  “今天什么人的面子都不给!”

  “算了,凤仙,哭了一天,还有什么好吵闹的。”外公在一旁也插了一句。

  “什么吵闹?我在和哪一个吵闹?我责罚自己买来的丫头不可以吗?笑话,难道我连这一点事都不能做主吗?”外婆尖声叫起来,外公摇摇头,衔着烟筒踱到外间去了。“你给我快死过来,马上替我把痰盂罐里的东西统统喝光!”

  一片死样的沉寂中,桂菊捧着痰盂罐移近外婆身边,举起双手,预备喝了。借着灯光,我看到罐里外公的浓痰,外婆湿答答的鼻涕,吸剩的烟头,及茶叶汁混合成的浓黑的液体,我的胃一反一反的,嘴里涌满了要呕吐的清水,就急忙把头掉开不看。

  忽然,阿爸抢前一步,一把夺过桂菊手里的痰盂,狠狠地往地上一掷,使罐里的污水流了一地,然后他转脸朝外婆说:

  “她虽然是你的丫头,但是有我在这里的一天,我就要阻止你这样没有人道的虐待她。现在是什么时代了?有丫头本身就是违法的,更何况你这样虐待她,稍稍有点人心的就做不出这种刻薄的事来!你看看,这样龌龊的东西,连猪狗都不会要喝,你居然要她喝下去?亏你做得出!”

  外婆气呆了,别人则惊住了,房里静得可以听见各人心跳的声音。忽然,外婆嘿嘿的冷笑了两声,冷得把我身上的血都冻住了。

  “嘿!嘿!好一个正人君子!你在外面买了一个舞女,和她像夫妻一样的住在一起,双进双出,把德贞当阿木林,关在乡下,这又是有人心的人做得出来的事吗?哼!要做公道人先照照镜子看自己做的事有没有良心!”

  这一串话像一串雷似的把我击得魂飞魄散,我一手紧紧抓住门框,一双眼睛就盯在阿爸身上。他的脸由青渐红,喉头的大节一上一下滑着,额上一根青筋剧烈地跳动着。我不忍多看他,就去看阿姆,阿姆也在看阿爸,她的脸很苍白,但神情倒还镇定。她看了一会阿爸,见他不敢回看,就站起来掀帘出来了。走过我们身边时,我触到她的手,僵直冰冷的。

  她走了之后阿爸恶狠狠地看了一眼大舅和大姨,然后冷峻地对外婆说:“我现在才真正明白,德福为什么那样不成器,是因为有你这样一个母亲的关系。”说完一摔帘,也出来了。

  外婆又嘿嘿的冷笑了两声,然后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起小舅来,嘴里诉说着:“可怜哪,德福呀,你这边脚还没有放平哪,那边你的娘就受人奚落呀,你叫我今后如何做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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