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於梨华 > 梦回青河 | 上页 下页


  阿爸在他背后,不叫他德良,就叫他粗人,或是粗胚,说他不像是林家的子弟,一点书卷气都没有。我时常为大舅抱不平,他一共才读了六年书,就是把他六年里读过的书拿来堆在他身上烧,他都不见得能熏到多少书气。阿爸自己书读得太多,就或多或少对大舅有点看不起。说来奇怪,阿爸虽然书读得比大舅多,大舅也不甚瞧得起他。比方说:

  有一次,我们几个表兄妹在大舅房里玩,大舅一手拿了本剑侠小说,一手搓着脚丫,歪在躺椅上看书。我们玩了一下之后,就像过去一样,要他讲一段给我们听。他马上兴冲冲地诵读起来,读到一个他不认识的字,就叫国一拿辞源给他查。

  定基抢着说:“不用查,阿爸在厅堂里,我拿去问他,他什么字都认得的。”说着就来拿书。

  大舅很不高兴地把书往茶几上一放说:“晓得你阿爸喝过几口洋水就是了。不过你大舅却偏不去靠他。我字虽不认得,查是会查的,国一,把辞源拿过来。”

  我那时傻头傻脑的,接口就问大舅,“什么羊水,大舅,我从来没有看见阿爸喝羊水啊?”

  大舅哗啦啦一声笑了起来,连坐在一旁补袜底的舅母都放下活计来,眯着眼笑。定基虽只比我大一岁,却自小就比我懂得多,见我闹了笑话,跑过来,狠狠的推我一把说:

  “你懂一个屁!什么羊水牛水的乱讲,阿爸到过海洋那边去读过书的,叫喝过洋水,海洋的洋,你不会讲就不用张嘴!”

  “定基,你推她做什么?她又不是故意讲错的,她不懂你做哥哥的应该好好解释给她听才对呵!”然后他故意加了一句说:“出过洋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对不对?”

  “怎么不稀奇,阿爸说,这附近几十里内,只有他一个人是出过洋的,将来,等我读完了大学堂他也要送我出洋的。”定基微仰着大头,不可一世他说。

  大舅慢吞吞地把手指从脚叉里抽出来,拿到鼻子上去闻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说:“这附近几个村子里只有你阿爸一个是留过学,那倒是真的。不过留学回来的人如像你阿爸那样整日整夜泡在跑马厅、跳舞场,那就没有什么好神气的了,还不如像你舅舅一样,小学徒出身,赚点钱,够养家,不用东借西欠,逢年逢节,回家来和你舅母聚聚,有意思得多。将来我们国一,我只是尽能力给他读到大学就是了,叫我送他过洋过海,我宁愿把钱吞到肚里去。”

  “德良!”舅母轻轻制止了他,大舅看了我和定基一眼,也就不往下说了。

  我和大头挣红了脸站在一旁,不知怎么好。祖善和祖明就故意在一边推推挤挤的,想必是见我们间接挨了训,十分得意。

  “你们出去玩吧,给大舅休息一下,”舅母温和他说,“国一,你带他们到后面天井里去看新买的金鱼,看看阿炳是不是在喂它们吃。”

  我们推推挤挤的出了房门,跑到后院廊下,正好阿炳在喂食,我们大家就围着看。我因为一向偏爱阿爸,听了大舅的一席话就很不受用,所以眼睛在缸里,却什么都没有看见,肚子里好像也有一条金鱼在横穿直冲似的游。把大舅的话翻过来倒过去地想个不完。我不大相信阿爸在上海会那样,可是又不能不相信大舅的话,因为他从来没有对我们撒过谎。经他一说,我就想起最近几年阿爸的确不常回家了,有时连长长的暑假都只回来一下又立刻走了,那么他到底在上海,除了教书之外,还做什么呢?同时,为什么阿姆最近常常为了一件小事向我们,尤其是我和阿歪嫂发气呢?我倏然站起身来,说是要小便,就往后面跑。我一定要把事情问清楚。到大舅卧房前还没有拉棉帘,就听见大舅母在说:

  “……又何必在定基兄妹面前讲呢?传到小姑耳朵里,查出来是你说的,有什么好处?万一给阿婆晓得了……”

  “德贞迟早会知道的。”

  “所以啊,何必要你去做恶人呢?她将来自己晓得就不会怪你多嘴了啊!何况,你大可不必在小孩子面前这样气他们。”

  “我倒不是存心气他们的,在气头上话讲顺了嘴,一时收不住,等讲完了才觉得讲得太猛了点。我看他们两兄妹脸色都变了。你看着吧,德贞这两个小囡将来大起来要比阿姊的一对活宝强得多,定基和定玉都很有灵性的了,知道替他们阿爸难为情,你看阿姊和小阿婶那个不入流的弟弟,眉来眼去,祖善居然……”

  “德良,你今天怎么啦,说三道四的尽说这些事?”

  房内椅子一响,我连忙缩回手转身走开了,心里疑疑惑惑,惶惶茫茫的,有许多念头,却又分不出哪些是烦恼,哪些是气怒,哪些是焦急,哪些是责怪……责怪则是对大舅所说的,好像有点怪他多事,无缘无故把阿爸在我心里的塑像敲碎了。

  那次闲话之后大舅再也没有在我们面前批评过阿爸什么。但我心里总有个结似的,想找他问个明白,一直没有机会。现在见他走了,想追过去,正好遇见国一出来。

  §五

  “定玉!”

  “出来啦!”

  “你钻到哪里去?到处找不到。”

  “那里面。”我指指灵堂。

  “做什么?”

  “和小舅说话。”

  “疯小娘!”

  “你现在才出来么?”

  “有什么办法?!”左右一看,见没有人,他从我襟下抽去了我的手绢抹着眼角,又用大拇指和食指一把一把的捏鼻子,张着嘴学外婆的样子,一边还念念有词,逗得我大笑起来。他和小舅两人,都有模仿人家的天才,国一尤其连声音都学得很到家。平时我们吵了嘴,或者他把我骂哭了。他就连忙学大姨或是外婆说话,指手画脚的,准可以把我引得变哭为笑或化怒为喜。

  等我笑完了,他指一指西厅的边门说:“要不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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