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於梨华 > 梦回青河 | 上页 下页


  可惜好景不常,姨夫原来有肺病底子的,和大姨结婚后感情太好,以致没有注意到休息调养。美香、美英嫁出去时,因为要大排场,又操劳过度,于是病又发了,在床上躺了好几年,终于保不住,与世长别了。留下一大批家产,一个前妻遗下的女儿美云,一个年轻俏丽的寡妇及和她生的两个儿子。

  姨夫刚死时,大姨几次三番想寻短见,都恰好被人及时发觉,没有死成。后来日子一久,伤痛也淡下去了,而且王家大厦里也实在少不了她做麻将搭子,她只好又鼓起勇气来活下去。同时,她也的确舍不得她的儿子们及虐待美云的机会。——大姨夫在世时,十分钟爱他的小女儿,以致引起大姨的妒恨,姨夫临死时还特地交一笔钱在美英手里,等美云满二十岁时给她,这事给大姨知道了,她更恨毒美云,因此大姨夫一死,大姨对美云的态度大变,待她连婢女都不如。——慢慢的,她又恢复了以往的生活;打牌、睡懒觉、抽烟、聊天、打牌、打牌、打牌。哦,还有打骂美云,纵惯祖善兄弟。

  说起祖善兄弟连我都摇头。

  我承认自己是十分顽皮刁利的,但比起他们来好像是小溪比大海一样,简直相差得太远了。祖善比我大两岁,现在还在读四年级,比我低两班,他的降班倒并不是因为他太笨,而是因为他太聪明、太刁刻、品行太坏了。

  在几个表兄弟姊妹中,祖善生得最好看;一个雪白的长方脸,一双黑沉沉的大双眼皮的眼睛、一对薄薄的淡红色嘴唇,一头乌溜溜,烫得弯曲曲的黑发,穿起女人的衣服来像一个美丽的女人,穿起男人的衣服还是像一个妖娆的女人,有时我们故意叫他祖善表姊,他得意十分。祖善底下本来还有一对双胞胎,生下来就死了。再底下就是祖明,现在八岁,比我小四岁,可是从来不肯叫我表姐的,他极瘦,而且腿在胎里就成了残疾,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大家因此都溺爱他一些,尤其是大姨,在我的记忆中,她从不曾打过他一下。祖明不但身体弱,脾气也十因乖僻,什么事不如意,就拿美云来出气。

  讲起美云,我真爱她十分,也恨她十分。每次她和国一在一起我就在心里讨厌她,但多半的时候我是喜欢她又怜惜她的。我们十来个表兄弟姊妹在一起玩时,她总是被冷落在一旁,不许参加的。因为大姨自姨夫死后,从来不把她当个人看待。我们表面上是孩子,暗底下比大人还势利,当然也不肯把她当表姊看待,然而,每次当我们玩得高兴,我一转头,看见她瘦怯怯地站在角落里,睁着眼,张着嘴,看着我们玩的那副神情,我就觉得我们这一群人,除了国一之外,对她都太残酷了。

  她虽然才十五岁,已长得像个少女了,阿姆说再过几年她会出落得更好看的。不但我们表姊妹淘里,就是在整个王新塘,都没有一个能及上她的。我嘴里不认输,心里早已承认自己是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她的。我天生一个矮笃笃的身体,阿姆又常说我缩头缩脑,没有样子,不像美云,生成一副细挑身材、水蛇腰,即使穿了一件没有腰身的长衫,也是天然的有风采。同时她已经有很显著的胸部和臀;我则是前后平平,像一块刨平了的木板。

  她的脸——呵,可怜的脸,那上面时常有伤痕的。

  大姨打牌输了钱喜欢用指甲抠她脸上的肉,祖明发起怪脾气来,拳头总是落在她脸上的——但是伤痕掩藏不了她那双亮晶晶黑幽幽,伤心起来用一排长睫毛掩住泪影的大眼睛,和一双细黑的眉毛。她的脸,大姨夫在世时,是饱满的鹅蛋形,现在人瘦了,两颊上没有什么肉,有点陷下去,衬出她苍白的颧骨来,把脸形变长了;不过下巴还是圆的,托着小小的、老是闭着的嘴巴。

  她现在很少笑,阿姆说她笑起来会把人家心都勾出来的。她颊上近左眼有颗深咖啡色的痣,初看觉得很碍眼,看惯了,就觉得假如没有这颗痣,她就绝对不会这样引人注意,这样好看的。有一次祖明的怪脾气来了,要烧她的痣,祖善不是东西,真的点了洋火去烧,幸好给国一撞见,阻止了他们的恶作剧,不然,美云的长睫毛早就烧得一根不剩了。

  大姨一下轿就“可怜哪,德福啊……”地放声号叫起来,一直哭进中堂,我先是愣住了,但马上领悟过来;大姨为人最假,这几声哭必是哭给外婆听的,表示她的伤心。平时她在阿姆面前总是说小舅是个败家精,将来总有一天家里的财产要给他败光,那时候外公外婆大概就要去靠她了等等闲话。现在小舅死了,她不是正可以松一口气吗?为什么反而这样伤心呢?可见是她的假情假义,是一种手段而已!阿姆在这一点上就比她真实得多,她对小舅的死并不伤心,所以她也不大声号哭,只为了外婆的伤心而流了泪。

  大姨号叫了几声,大舅母就出去劝阻,然后桂菊绞了热毛巾给她,她就出了中堂。我上去叫了她一声,就拉着美云跑到后庭去了。后庭是在一排卧室及厨房之间的一个小院子,一直是我们的游戏场。

  “茵如小娘〔注:小娘即北方话妞儿的意思〕你在哪里,赶快出来。”我一到后庭就大叫。

  大舅母从厨房里出来,笑着说:“定玉,你这个脾气什么时候才改,总是哗啦哗啦的叫。”

  “茵如呢,大舅母?”

  “她在厨房间帮齐嫂拣豆芽,马上就要好了,你们先在这里玩一下。”

  比起大姨来,我喜欢大舅母多了,她和阿姆年龄差不多,却比阿姆慈和得多,对我们说话很耐心,而且脸上总带笑的。

  “国一哥还没有回来吗,舅母?”我看她不愿给我进厨房,只好自己识相,换题目。

  “这两天正在大考,回不来。今早派阿炳去接他了,大概过一会就可以到。看见你大舅没有?”

  “没有啊,他到哪里去了呢?”

  “他一早就出去接头给师父们吃的素斋事去了,也快回了吧!你们自己玩,我去客堂陪陪大家。美云,你二妈〔指大姨〕咳嗽好一点没有?咦,这又是什么人作的孽呢?”她拿起美云的手臂说,那上面有一块杯口大的乌青。

  “那是……那是我自己不好,昨天送祖明上学绊了一跤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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