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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情(3)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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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经一直进入我的卧室,见了爱无,愣了一下,连忙陪着笑说,“这位必是令妹。想不到美国照相的技术也这样差,不及本人的十分之一。” 爱无闲闲的,翘着指尖,把手伸给他,闲闲地说:“什么时候请我吃喜酒呀?办得快,我还可以做伴娘。” 吴经红着脸嗫喘了半天,“那里,那里。” 爱无笑得抖抖的。直指着我,“就在这里嘛!” 我看吴经的脸,由红变紫,有点恼怒了,就说:“爱无,不要胡闹。你好了没有?我们去找正刚。” 正刚的房东说他在华生果园做事,画了张地图给我们,我们把蓬放下来,驱车去郊外。初夏,活在风软日柔的洛杉矶,驱车在图案画似的美丽的日落大道上,坐在鲜红的敞篷的小车里,简直是至高的享受。所以到了果园,看见蹲在烈日下,在地上拾苹果的正刚,给我一个极强烈的刺激。听见车声,他抬起头来,满脸的汗,顺着颊边流到下巴,由下巴的尖头一滴滴的滴到草地上,眼镜片上也都是汗水,以致他一下子认不出我们。及至看清楚了,才朝我们走来,他上身只穿了一件汗衫,下身一条卡其裤,又绉又黑,脚上一双破球鞋,可是他的神情一点也未受褴褛的衣衫所拘束,还是往常那种潇洒不羁的模样,先和我们打了招呼,然后带着九分爱一分恨对爱无说: “怎么来了?” “不可以来看二姐的?”爱无任性地一偏头说:“看你这个样子!” “你看见过穿着燕尾服到果园来捡果装篓的人?”他傻傻地笑起来。 “我根本没有到这种地方来过!我还以为你在物理实验室做事呢?这样多丢人,你能赚多少钱一天?” “能用自己劳力赚钱,怎么都不丢人。”吴经摸出香烟来,给爱无一枝,我和正刚都没有。“这个工作论篓算,一篓五毛钱,我一天可以装三四十篓,也不坏。” “怕给你买香烟都不够吧?”吴经深吸了两口说。 “烟不抽了,抽不起。” “有这么容易,说戒就戒?” “难吗?比这个更难戒的事我都戒了。” “什么事?”爱无挑起半根眉毛问。 “譬如说,想去看你的念头。”说着傻傻地望着她。爱无被他所动,也痴了。她原是一个心地不坏的姑娘,只是被男士们惯坏了。 “走吧,有戒心的朋友,我请你去吃饭。”吴经急急忙忙地说。 “不必吧,吴先生,你请二姐,我请爱无。我存了一点钱,是专门为她存的。你们去兜兜,我再装两篓就可以完工了。” 一个月中正刚花了不少钱,但却不曾买来一丝快乐。吴经一通过口试,就在西屋公司找到很好的职位,年薪一万五千元,从六月份开始拿钱。一方面为了报复我平时的严峻,一方面要在爱无面前炫耀,一方面要挫败正刚的傲气,他就大量的挥霍,去最豪华的夜总会“凯洛”,去私人海滨“派拉色”,去最贵的餐馆——华尔歇道上明星光顾的“勃朗得比”。正刚像一个已经进了场的斗牛士,欲退不能,硬着脖子抵挡野牛的攻击,一条染了血的毯子,护住自己滴血的心。我比他更痛苦,因为我看着他把洗碗 、捡果、扫地、推盘、拾煤球、卖命换来的钱为一个逐渐对他失去兴趣的无知女孩付出去,看着他将同时失去金钱、爱情与自己的前途,而竟不能相助。因为自爱无来后,我简直没有时间单独与吴经在一起,白天我要上班,晚上四个人在一起花天酒地的闹到深夜。因为爱无之故,我又不便叫吴经留宿我处。有时我上班打电话给吴经,禁止他用这种手段毁灭正刚,他总是十分狡猾地答应我一切,可是晚上一到我处,完全推翻他白天的应诺。我又叫爱无稍为生点良心,不要再让正刚花这点血汗钱,她耸耸肩说,“是他心甘情愿的,我为什么要禁止他,笑话!” 爱无假期完的前一天,我下午没有事,就提早回家。还没有开入车道,就看见吴经的红色小车,我连忙熄了引擎,把车停在街上,再从草地上走到大门口,脱了鞋,推门进去,他们自然不在客厅里。我的手冰冷,怎么都没有勇气进卧室,因为吴经第一夜留宿我处的情景,像一大块石头似的挡住我的路。颤然的站了一刻,咬咬牙,返身提了鞋,重新走出自己的大门。迎头碰见吴经与爱无,手牵手由外面回来,我像看了鬼似的倒退三步,手里的皮鞋也沉重地落在门内的地板上。 吴经抢前一步,扶住了我:“怎么啦,爱由?” 我强自镇定说:“没什么,有点头晕。” “怎么脱了鞋呢?” 我说不出来,却看到爱无掩着嘴在笑。到底是姊妹,她必定猜透了我所猜测的。“我刚躺了起来。” 那晚我无论如何没有心情出去,爱无坚持要在家陪我,不肯与正刚单独去玩。他走了以后,爱无开门见山的说:“二姐,你猜到坏的地方去了是不是?”她大模大样的坐在我床上,“并不是他没有试。他这个人你知道得比我还清楚,是我没有让他。” “哦?”我也变得尖刻起来,“你怎么忽然改变作风,抬高身价了呢?” “我的哲学是这样:对一个男人没有诚意,玩玩无所谓,因为我不在乎他看不起,反过来,我决不随便,我不愿我未来的丈夫看不起我,那是一辈子的事。” “原来如此!吴经已经向你求婚了?” “就是刚刚,我已答应了他。他说他一直把你当姐姐看待,你可不能诬赖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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