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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玲的第一个恋人(3)


  在他给黄玲的信上,他一句都没有提到他环境的变迁以及他失学的事情。他们俩相差虽一岁,在黄玲的来信中。他已看出她只是一个混不知事的小姑娘,喜欢幻想,喜欢站在五色的玻璃窗前看窗外的世界,喜欢读词藻美丽的信,喜欢把他想成一个勇敢有为的王子,喜欢说她是一个历尽沧桑的女孩,喜欢说她很忧郁很怅惘而不知道什么叫忧郁及怅惘的人。秦松华在心理上比她现实,冷静悲观得多了。但他照样给她很美丽很绮情的信,并不是他存心欺骗她,而是他自己想借写信的机会,使他自己也忘却冷冰冰的现实,在另一方面,他想等候她心智上的成熟,然后将自己的苦况告诉她。

  南平永安相继沦陷以后,他又负起行囊,如他给黄玲的信上说的一样:“向浦公英一样,张起自己的小伞飞回了白云深处的故乡。”他的故乡是在绍兴。那儿有一个钟爱他的姨母。他的姨母一直住在沦陷区里,颇有一点积蓄。她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十分痴愚的女儿,比他小两岁。他姨母见他回来,又见他长成了,又见他是一个懂事的少年,就十分欢迎他住到她家里,并且答应他升学,只要他对他表妹多多照顾一下。

  他懂得他姨母的意思。

  在他姨母家住了不到一个月,他就搬出来了,找到一间出租的小阁楼独自安顿下来。不久就找到了事,晚上照旧读他的会计,生活变得很正常,很呆板。为了不使黄玲看出他的没有进步的文笔,他看很多书,常常看到深夜两三点,为了不使黄玲觉察到他平淡无奇的抄写员的生活,他没有说起他失学。另一方面,他把黄玲的充满了活力的信札当作他唯一的精神粮食。读到她学业上的进步,读到她对事物的新兴趣 、新见解,他虽然心理十分感伤,十分羡慕,但也十分骄傲。如果他本人是平凡无奇的话,至少他有一个不是平淡无奇的女朋友。有了她,他可以没有其他任何一切权利及享受,更何况他拒绝了他姨母的好意是为了黄玲。固然,他对他的表妹丝毫没有兴趣,但如果他心里没有黄玲,他为了升学,也许会对他的表妹好一点。他知道将来见面了,把经过情形说给黄玲听,她只会因为他的牺牲更爱他,而不会因为他一时没有升学而改变初意的。因为在她的信上,黄玲已再三表示过她的心迹,而他也向他表示过他至死不变的感情。两个人相爱,是因为彼此的情感的投合,并不一定要学业相等的。

  所以他就这样生活下去,往日的壮志鸿愿渐渐地被刻板的生活镇压下来,壮志就像发了酵的面粉尽量往外扩张,而现实的生活就像一块沉重的木板一样,向它镇压。经过了若干时日,面粉就形成了一个固定的形式不再动弹。就这样他上班做事,下班回家做饭 、吃饭、休息、上夜校。夜校毕业后,他找到了会计员的工作,薪水多了一点,也能添置一点衣服,一个人生活着还相当优裕。但他知道钱的来源不易,就过得很简朴,每月把剩余的钱换成大头放在一个他母亲在日用过的小钱袋里,塞在枕头底下,每到月底,就拿出来数一数。心里想,如果我再做五年,就有足够的钱和黄玲结婚了。再过五年,我就二十五岁了,正好是结婚的年龄,不知道她肯不肯再等五年。

  在他的计划里,他无意中把升学的一项除去了。

  他接到黄玲从她家乡寄给他那封信时正是初夏,一个礼拜天的近午,他懒洋洋的躺在房东屋后的草地上,因为在太阳底下看书,眼睛特别累,他正闭着眼在休息,那个房东的小儿子拿了信来说:

  “秦阿哥,你有一封信,绿颜色的。”

  “呵!”他一跃而起,“给我,小四。”

  “你先给我,”他伸出一只手来。

  “小坏蛋!”他在口袋里摸出两颗糖来放在他手上,小四子把糖抓了,把信塞在他怀里一溜烟跑了。

  松华:

  我们终于到家了,家仍如记忆中的古老,后门口的小河里的水还是绿的,滑的,我蹲下去,河里反映着脸却不同了,我已不再是个孩子!

  来吧,快来,让我们坐在小河边,倾诉我们离别四载的离情。让我看看你,这四年来我无日没有把你的相片拿出来仔细端详,你可仍是四年前剃了光头的笑容满面小伙子?想到马上就可以看见你,我几乎有点怕,松华,从前,除了那次上劳作课时我们曾面对面的站得很近之外,从不曾好好的看过彼此。现在,现在,我们居然立刻可以单独在一起了,我实在害怕,害怕你对我看清楚了以后会大大失望的,你会吗,松华?

  但不管怎么样我要你来,我们盼望这个日子已有四年了,我们不能再错过这个机会了是不是?你决定了什么时候要来,就写信告诉我,我找一个人到镇上去接你。信的反面有详细的路线,请注意,急切地等你的信。

  你的玲

  秦松华把信看了又看,心里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跑进屋去找小四,想带他去吃碗面,表示谢谢他,他刚进后门,就看见小四的母亲铁板的脸。他和气地说:

  “小四呢,宋太太?”

  “你找他做什么?”

  “我找他……喔有事。”

  “有什么事?我的儿子又不是你的当差,你有信,自己不会去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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