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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玲的第一个恋人(1)


  一

  “喂,黄玲,你的文章被赵先生贴出来了,快去看,就在办公室前面的走廊壁上。”王淑如急匆匆地跑进教室来,大声宣告说。

  “骗人的,我有什么文章!”黄玲正在做物理习题,不肯相信。

  “谁骗你,你自己去看!”说着一把拉起她,就往外跑。

  那是黄玲的“冬天里的太阳”,上星期的作文,被选为模范文,贴出来了。黄玲仰着头,心里又喜欢又难为情,不敢转身去看挤在身后的同学们。

  “你看隔壁那篇是秦松华的,你好神气呀,和他的贴在一起。”王淑如对着她耳朵说。

  黄玲把眼睛飘过去,果然是秦松华那笔挺秀有神的小楷,他的是“小城的春天”。她心里禁不住卜卜的跳了起来。秦松华是南中的有名人物。他不但功课好,而且什么活动都来得:打篮球,演话剧,讲演,写诗,而且他看上去一点也不骄傲;长圆的脸上堆满了笑,笑起来有两个酒涡,眼睛不大,可是很灵活。别的男同学剃了光头 (抗战时期南中规定男生剃光头,女生的头发齐耳),看起来十分愚蠢,他的光头反而托出了他英俊的双眉。南平是福建北部的一个闭塞的小城,南中的男女学生除了必要从不交谈的,男学生对女学生抱着一种在那个年龄里惯有的轻视的态度。但秦松华对她们却十分和善,常常把笔记本和代数习题本借给和他同组的女生,黄玲虽然不和他同组,对他的事及为人却知道很多。她和其他女生一样对他很钦佩,现在她的文章虽然和他的并排贴了出来,她心里的喜欢就不是她这枝写“冬天里的太阳”的笔所能形容的了。

  “一个写冬天,一个写春天,哈,秦松华好巧呵,正好相配!”一个男同学,故意大声说,还挤了一下正在看文章的秦松华,把他挤到黄玲的身边,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黄玲拉着王淑如的手,把头低着,想挤出人群来,没留心,差一点挤到秦松华的身上去。这一下,哄然一声,所有的人都笑了,顽皮一点的,还拍起手来,羞得黄玲没命的往教室里跑。

  给同学们一取笑,黄玲遇到秦松华,脸一红,眼一垂,羞不自胜。秦松华看见了她,也是一副尴尬的样子。但是无意中,彼此都在了意。上纪念周,做晨操,或两组合在一起上音乐 、体育及劳作课时,彼此都找寻对方的眼睛,找到了,又急匆匆地掉开,像这样两人演了一学期的无声电影。

  寒假里一个冷风刺骨的早晨,黄玲收到秦松华的第一封信,在一个十五岁女孩的眼睛里,这是一封世界上最美丽的情书。信的词藻很美,却没有表达什么深湛的感情,也许是不敢,也许是他毕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男孩,还不了解爱。信末他还写了一首诗:

  春天里黄莺的声音,
  伶俐而动听,
  透过松林,滑过华丽如锦的草坪,
  流入了游子的心灵。

  黄玲一眼就看出了诗里有她和他的名字,不但心动,更对他的才华钦羡无止,但她胆小,不敢有所表示。寒假终时,他又来了一封信,写得比较露骨一点,黄玲仍是不敢回答。开学以后,他们在学校里遇到,黄玲脸也不红了,两人的眼睛相遇时,她也不再匆匆的掉开,不过他们还是没有交谈。

  在那个春天里,黄玲第一次觉得她如一朵花似的应时而开了;穿在蓝衫黑裙里的身子逐渐发育了;遮在黑短发下的脸颊逐渐圆润了;风吹来时,她体味到一种被解脱、被抚摸似的舒畅;在太阳下上体育课时,她体味到一种熟睡初醒时的慵懒。秦松华看她时,她体味到一种麻醉的兴奋及迷乱,好几次她都想向他笑笑,表示他的信她都收到了,但她怕万一有同学看见,要被人取闹,终究没有对他笑。

  有一次两组合上劳作课,学生被分为三人一组在校园里种花除草,黄玲、秦松华和另一个叫刘宗瑜的男同学凑巧分在一组。他们两人都板了脸,不敢像其他小组一样打成一片。课上到一半,该轮到秦刘两人去提水,刘宗瑜肚子痛不能去,就由黄玲代。两人一走出校园,秦松华就轻声问:

  “你收到我的信没有?”

  “都收到了。”黄玲的声音抖抖的。

  “你为什么不回呢?”

  黄玲说不出来,就没有作声。

  “你是不是怪我不该写信给你?”

  黄玲连忙摇头。

  秦松华忽然停了下来,拉住黄玲手里的小木桶,要她也停下来,黄玲转身讶异地看着他,心里未免有点怕。

  “黄玲……”

  “你们快来看呀!你们快来看呀!”刘宗瑜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指手跳脚地大嚷起来,黄玲又羞又急,摔下桶子就跑,跑到教室里,一头埋在自己座位上,哭又不是,笑又不是。

  从此以后,大家都把他们两人配成一对,男同学一看见黄玲就嚷:“秦松华来了!”女同学看见秦松华就叫:“黄玲有人找你!”声音里充满了气恼。这样以来,他们两人就尽量避开对方,更无法接近了。到学期快结束时,黄玲的父亲从衡阳写信来,说是房子问题已经解决,已托人来南平接他们进内地,要黄玲及她两个弟弟趁早向学校要转学证明书。黄玲心里大吃一惊,几次向她母亲提出不随家去内地的话,但她知道她母亲是一个生性严格的人,她不会轻易答应孩子们无理的要求的,所以她终于没有提。

  大考时,黄玲真是回肠百转,想和秦松华说,却实在没有勇气,不和他说,又不舍得不告而别。况这一走以后,是否还能重逢,谁也不知道,尤其是在这个战乱之际!大考后,她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在班上大声宣告她要走的事,暗中期望多事的男同学听见了去传给秦松华,但在行初中毕业典礼的那一天,秦松华看见了她,除了照例的多看她一下之外,并没有其他的暗示。她心里十分失望,那份原有的对拿文凭的兴奋,也被冲散了,没精打彩地行完礼,就约了王淑如一齐回家。

  “你们什么时候走,我和文珏她们要来送行,”王淑如说。

  “还有一个月左右。”

  “你怎么舍得秦松华呢?”她取笑她。

  黄玲瞪她一眼,心里很痛。

  “说真的,他晓不晓得你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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