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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选择(2)


  “她当然不难看,就因为这,她挑得更利害,她不愿同日侨来往,因为她觉得他们没有日本文化。她又不愿同日本来的学生来往,因为她觉得她们家庭环境不如她,而且不如她懂得多。她愿意和美国男孩来往,却又轻视他们的肤浅。她虽然和他们出去,却总是不欢而回……”

  “教授,你怎么知道的呢?你和她出去过吗?”保罗开他的玩笑。

  “我这个老头子可没有这个好福气,”他好玩地瞟了他一眼,又向他的太太扮了一下鬼脸。“汤尼曾经对她有兴趣,但和她出去几次后,吃不消她对美国的冷讥热嘲,就放弃了,这些都是他告诉我的。今天晚上他们俩显得又很亲热,年青人的事情也真怪。”他沉思地停了一下。“她倒是一个很可造就的女孩,写得一手好英文,弹得一手好琴,智慧极高,但她的矛盾太深了。她讨厌美国,却又愿意和美国男孩子好,我倒真希望她能找到一个好小子,不然这位姑娘要把自己毁了。”

  “喂,杨,”哈雷斯太太说:“你为什么不去找她,她好像很喜欢中国似的。”

  “我,”杨如从梦中被唤醒似的。讷讷不知所答。“也许,我也许。”他的窘态引得哄堂大笑。那位黑肤大眼的埃及小姐似乎笑得特别响亮。

  快近午夜,大家还喝酒,杨就告辞出来,一人散步回家。外面一片浓雾——洛杉矶有名的雾。他的心里好像也蒙了雾,有点悲哀,有点怅惘。怎么能怪那个年轻的女孩子呢?在异国寂寞来得太快,太多,太不留情。

  但他却一直没去找她,生活太忙,念书,写论文,厨房里洗碟子,本国人的交际场合,也不得不去敷衍敷衍,也许可以找到一个合适的中国女孩子。老张从台湾来信还不断地催问他:“怎么样了,老杨,找到对象了没有?”但他也并不急。周末找女孩玩对美国人是生活的一部分,对中国男孩子可还不这么重要,何况自己又没有车。这样,他就把剩余的学期混过去了,常常到图书馆去渡周末。

  春天!

  加州的春来得很早。百合含笑,玫瑰展开红颊,从他宿舍到学校去的路上风软鸟语,擦身而过的女孩子们的笑声也特别动听,穿在薄毛衣窄裙子里的身材尤其诱人。所以当他有一天在总办公楼里遇见莎立时,他的喜悦竟相当急切,他很奇怪他自己有这么大的勇气。

  “莎立,好久不见,你这一阵好吗?”

  “喔,杨吗?真是好久不见了。我很好,你看起来很高兴。”她向他甜甜一笑。

  “是吗?”他说,“也许因为我最近买了一辆车。”

  “真的?”她也为他高兴了。“在洛杉矶没有车是不能活动的,尤其你们男孩子,没有车就没法找女孩子玩的。”她说的是一口标准英语,杨有点羡慕,也有点妒忌。

  “所以我迟到今天才来找你,你愿意来坐坐我这辆破车吗?”说完后很得意于自己的俏皮。

  “当然好的。”莎立眼珠一转答应了,她从不扭捏作态。

  近午的海显得很平静,偶然一阵微风过处,海水就像鱼鳞似的,在金色的阳光下漾着,海鸥低低地吻一吻海面,又远远地飞入白云深处,把杨和莎立的眼光也引远了,大家都好像看见了自己的故乡。

  “唉!我离家实在太久,有时真想回去。”风嬉弄着她披肩的长发,显出她一段白嫩的脖子,把她的眼睛衬得更黑。

  “你暑假得了硕士预备回去么?”杨问。

  “谁能说得准呢?我也许就在这儿住下去。”

  “我还以为你喜欢美国呢。”

  “当然不,但是我又何尝喜欢日本?美国兵在街上横着走,看了更令人生气,是不是?”

  “你入了美国籍没有?”

  “没有,但是我可以和美国人结婚。”

  “就为了想留在美国?”

  “不那么简单……”她沉思了一下。“我觉得嫁那一国的人都比嫁给日本人好,我虽然不喜欢美国,但是美国人可以做一个好丈夫。”她又停了一下,好像是在想心事似的,然后又接着说:“我是一个女孩子,在外面闯了太久,很想安定下来,我既然不愿回日本去嫁给一个日本人,那就……”

  “我希望你能找到一个好美国孩子。”他打断她的话。她吃惊地抬头看他,他们的眼光接触了,莎立看他眼睛里有很多话,没有说出来,而她嘴里却说:

  “走吧,我两点钟还有课。”

  这以后他们又有很久没有见面,他倒很想去找她。对她的感情,似乎很复杂,他既恨她的矛盾,又可怜她的寂寞。他很想去安慰她,何况他有时也寂寞得厉害。他省吃俭用了五六个月,现在车子是有了,可是还是没有女孩子可以找。说她矛盾,他自己何尝不也矛盾?他怕事情发展下去会与他的原意相反——他不愿意和外国女孩子有太深的感情的往还,可是中国小姐好的简直不多,他看了中意的好像都给指环套住了。就在他的矛盾里,日子静静地流去。有一天莎立来电话约他到她宿舍吃日本料理,正好那天有位中国太太约好为他介绍一位小姐,莎立的好意,他只好婉拒了,莎立在电话里的声音,有点抖有点发恨,他难过了很久。这以后他打电话找她,总不在。有一次她在,他很高兴地约她出来玩,但莎立却说她已有约会了,他拿着电话机发了一阵呆,连“再见”也没有说就挂上了。

  挂了电话就好像把牵挂都搁下了似的,他再不曾想她,也不曾打电话找她,就由时间在他宿舍和学校往返间过去,那位中国太太为他介绍的女孩他曾找过一次,羞羞答答的他觉得不够味儿,心眼儿很多,似乎又很难侍候,就再也没有去麻烦她了。暑假中他在一家厂里找到一份差事,日子过得更刻板了。除了周末开着车子到海边去狂兜一阵以外就睡觉,有一天下班,他故意开过莎立住的宿舍,什么奇迹也没有发生,绕了两个圈子就回家了。家里有一封信在等他,竟是莎立写的:

  “杨:好久不见了,希望你一切都好。

  我毕业以后,就离开洛杉矶,现在在这儿教书,旧金山离孟德里只一百哩,但我也不常去,我在军事学校教日文,学生多是高中毕业或念过大学的大男孩,他们以后都要被派出国作翻译官或地下工作的,我刚来时很觉有点兴趣,现在已腻了,你知道我是最容易对生活发腻的。

  我圣诞节左右也许会回洛市来的,你还愿意吃我手制的日本料理吗?

  你生活好吗?我住处面海,清晨黄昏最美,我每次独自在海边徘徊时就想起我们在海边讲的话,可惜你对我的希望到现在还没有实现,虽然这里美国男孩子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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