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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13】

  ──你看见了甚么呢

  母亲问。

  母亲坐在一张摇椅上。我说我看见了炮。在城堡的墙头上,我看见它们并列着。当它们发声,我相信它们会震撼整座城。我说我看见的炮是黑色的。虽然是夏天,是正午,它们触手温暖,如一座睡熟了的火山。山里面好像有沸腾的岩浆,但山是睡着了。

  母亲认识的炮不是暖暖的,而是炽热如火。母亲认识的炮已不是睡熟了的火山,而是醒的。炮把奥运会运动场轰起一个一个盆形的陷洞,炮使整片平原的桃花猛烈地焚烧。火车站满地散落单只的鞋。(如果你从南站来,你知道。)

  一个母亲喊着小女孩的名字。小孩子自己背起一个布袋,里面放了她自己的衣物,和数日的干粮。小孩的衣服上缝上一方白颜色的布,上面是毛笔书写的名字。小孩的名字、父母的名字。还有出生的年月日、省籍、和一个不可测知命运的地址。(如果你从南站来,你见过。)

  ──你看见日出么

  母亲问。

  我没有。我没有到山上去看日出。因为天色暗下来了。我永远无法预测我的运气。当我们离开古城,我们和一群炮道别,继续登上另外一座大山的小径,走了另外四小时的路程。雨渐渐落下来了,那是小点子的雨,如一幅湿了的网,挂了在头上。因为雨的缘故,我们没有到更高的峰顶上去看日出。

  看日出,就像是寻找一个希望,母亲说。看日出的人总是在夜晚三点多就起来了。四周是空茫茫的,许多人聚在一块儿,拿起手电筒,跟随带路的人朝山上走。各人穿上厚的衣服还在说:可真冷呀,而那是八月,是炎夏。

  人们在山头上等。如果这是一座峰岭环抱的山巅,远方的云先亮起来了,你会以为那是晚霞。当所有的云明艳起来,白日忽然浮在山坳中间了。

  没有人看得见白日的形状是圆是方,它的光芒是那么浓密刺目,你无法逼视。你只能感觉,白日是甚么样子的呢,它像一块旋转迅速光度猛烈的七色板。

  母亲喜欢海上的日出。坐在堤岸上的早晨,天是白的,白得带点透明的样子。那已经是早晨,应该是六点了。海面远处升起一个白的圆球。它忽然从水上跃起来,彷佛这一跃腾,是从水里冒出来的一般,因此激起了若干水花;又好像有一个人,从一碗糖水里取出了一枚汤团。那白球一点光泽也没有,像一团雪,像一个正待被放进炉里焙烘的面粉饼。那白球也像月亮,从海面上缓缓上升,如一架摄影机拍下成千的呆照连接了在一起。浮在天际的白球,是那么柔弱,那么苍白,然而突然发射出许多炫目的光来,眼睛立刻再也看它不见了。

  我没有看到日出。我们在山顶的一块宽阔的平地上扎了营。这天,我们煮了菜,菜是从经过的田里摘的,我们还摘了一些木瓜。细细的雨下着,我们在四周散步,附近是一片茶园。矮的茶树伸展出许多小枝桠,新的叶子都被雨洗得菜叶一般缘,老去的叶子颜色却暗了。

  ──你还看见甚么呢

  母亲问。

  母亲轻摇一把草扇。我说我看见狱中的犯人。他们穿着深蓝色的布衫和短裤,有的赤着身体。他们在路上工作。我看见他们栽树,掘泥洞,把树放在泥土里。我看见他们铺路,推着一辆有两个把手的独轮车。

  当我们从山上回来,我们沿着水库的引水道走,我们走进植林区,林里没有路,我们几乎迷路了。那么多的树,各种的树叶可以做成一本厚簿子的叶形叶脉标本。

  我不记得我们怎样从植林区出来。那是一座迷宫,但它美丽。如果我不能从林间出来,我绝不会后悔。我们看见外面的路,朝外闯,竟出来了。我们经过一座监狱,一座不设防的监狱。狱中的犯人在引水道的附近工作。当我们看他们工作,他们有的问:你们有烟吗。有烟的人就把袋中的香烟给了他们,他们实时抽起来。得到烟的时候,他们对我们说:谢谢。

  母亲记起了两张脸。当她从一间面包店里出来,手里抱着一个长条子的面包。她并没有走完一条街,就有一只黑手伸到眼前来,把面包一提一抽,手即不见了。她看见手里握着的空纸袋,呆了一呆,然后四面找寻拿走面包的手。她看见前面路灯下站着一个瘦小的男人,戴着一顶盖住了许多乱头发和半个脸的帽子,露出两只像要掉落下来的黑眼,瞪着她。

  那个人,并没有奔跑,只站在灯柱侧,把面包不停地塞进自己的嘴巴,使劲地咽起来。那面包是那么白,他的眼睛更黑了。握着剩下的一小截面包,那人就站在灯柱下,望着她。(如果你从南站来,你知道甚么叫饥饿。)

  另外一次是神色憔悴的一个人,站在街角上。当她独自经过的时候,他说,把你的银包给我。母亲持着银包的手突然就空了。她说:那么,我怎么活呢。神色憔悴的那个人,打开了银包,取出了所有的钱。他的脸的颜色像一只用旧了的竹筷,脸上有很多皱纹,眉毛和嘴巴像极了倒翻转的筲箕。

  我怎么活呢,我也够穷的,她说。他对她看了一眼,愁苦的脸紧皱着。他把取出的钱抽出两张,把其余的放回钱包,还给她,匆匆走了。(如果你从南站来,你知道甚么叫贫穷。)

  如果你住在渔港,你知道甚么叫暴力。一个年轻的人,嚼着口香糖说,啊,只有这几十块钱吗。吃我一刀。

  ──你看见了庙么

  母亲问。

  母亲见过庙。有一座庙,她说,没有梁。那是一座建筑奇异美丽的庙宇。整座庙是砖,一块一块的砖由地面砌起来,砌到顶上。顶上是拱形的,像桥洞。庙里面没有梁,抬头只见一弯一弯的弧,在正殿的中央,朝庙顶看,可以见到一个天窗,是一个空洞。

  有一座庙,庙前是一块石壁也似的山。山前的流水淙淙响着,山壁上刻着许多佛像。有人说,这山从别的地方飞来。一觉醒来,山就在了,连同山壁上的佛像,连同山脚下的泉水。来看山的人,喜欢走进山洞里,仰望山洞里的一个小孔,阳光从不知甚么地方透进来,人们从洞里可以看见一线天空。

  我看见庙。当我们清晨起来,细雨仍下着。我们收折起营。我们吃干粮。然后,我们就去看庙了。我们看见庙里有烟。炉里插着

  大束的香枝,庙的附近有许多小摊子,零售治病的香木、念珠和可以吃的黄豆。

  阿傻说不如去求一枝签吧。他不知道从甚么场所拿来一把香,插在香案上,又去把签筒双手执抱,然后跪在蒲团上摇响了。骨落骨落,不久就有签落在地上了。第一次签落了两枝。阿傻把签拾起来,放进筒内,又摇一次,这次,他摇出了一枝签。

  ──你求了些甚么呀

  大家问。

  ──天佑我城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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