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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他们又恢复了旧日的习惯,除了上班时间都黏在一起。甚至上班时也用E-mail通信。他送给她一张电子贺卡,上面除了问候的字句,还有一首歌曲。

  “我们公司的网络没办法放歌,你选的是哪一首?”她在E-mail上写。

  “你猜啊!”

  她怎么猜?她回送给他一张贺卡,选的是梁静茹的《勇气》。

  下班后,她到公司附近的网络咖啡厅上网,打开徐凯给她的贺卡的歌,竟然也是梁静茹的《勇气》。

  他们并没有机会好好谈一谈,因为徐凯生病了。她带他去看病,排在45号。她拿着写着“45”的纸条,盯着墙上的数字。她没有这么急过,像在等美金升到32.845,然后把手中一大笔美金卖掉。徐凯一直往她脸上咳,她把他抱到自己怀中。旁边一个戴着口罩的小女孩看着他们,她对小女孩微笑。看了医生,大大小小的药拿了一堆。睡觉前,他一直想吐。他蹲在马桶前,她跪在他身后拍他的背。

  “想吐就吐出来……”

  她看他吐出来的东西,都是胃里的酸水。

  他躺下,开始猛咳,整个人随着咳嗽蜷曲起来。她拿出一条毛巾,泡了热水,敷在他喉咙上。他很快就入睡了。她起来,到厨房煮了一锅稀饭。煮好了后发现冰箱里没有任何配稀饭的菜。她走到711,买了鳗鱼、花瓜和肉松。她回来,进门时发现门口的鞋太乱,帮他整理了一下。她打开鞋柜,看到那双高跟鞋。

  那双曾让她在楼梯口痛苦了一晚的高跟鞋,那双曾让她在楼下门口失去所有尊严的高跟鞋,现在已经有了固定的位置。

  她在黑暗的客厅坐了好久,睡不着。她走进房间,徐凯仍在熟睡。

  她开始翻他的东西。

  她知道,这就和第一次和徐凯做爱一样,是跨越了一条线,从此以后,她再也不能理直气壮地怪罪徐凯不忠,再也不能骄傲地以为自己在这段感情中是完全的纯洁。她知道这样做,她就失去了道德的优越性,她就和徐凯平等了。客厅和饭厅里没有任何东西,她走到厕所,打开镜子后面的柜子,里面也没有什么。

  她走进卧房,坐在书桌前,在黑暗中小心地四处张望。徐凯发出平稳的鼾声,她不时回头看他。桌上很凌乱,灯、文具、笔记本、零钱、拆开的账单、未拆的信。她的手安静地放在大腿上,眼睛却快速搜寻。还可以回头,她告诉自己,现在回到床上,她还算什么都没做,可以全身而退,以后不管和他怎么样,她回想起这段感情,不会觉得肮脏,不会鄙视自己。还可以回头,站起来吧,回头,回到床上。

  她看了徐凯一眼,轻轻打开抽屉,抽屉的滑轮慢慢滚过,没有发出声音。

  里面是银行账簿、几支回形针、没盖笔套的笔和几张剪报。剪报都是布莱德·彼特的汽车广告,斗大的“Breaks into Style”的字。

  她打开另一个抽屉,里面是散落的发票和一个纸盒。她打开纸盒,里面是他们交往的纪念品:他们去看《Girls Interrupted》试映会的票、去过的餐厅的统一发票、去纽约的机票、纽约地下铁的地图、他们去淡水射飞镖得到的奖品、他们看过的电影票根、结婚证书……

  回头吧,程玲不是说过,水清则无鱼,周胜雄不也说,只要专心在你们两个在一起的时间。你为什么要知道?知道只是伤害自己而已。

  她打开第三个抽屉,里面是他的信件。她转头看徐凯,仍沉睡着。她拿出用橡皮筋包好的一捆,第一封就是一张卡片,粉红色的信封,上面有秀气的字迹。没有邮票,也没有寄件人姓名。她摸着那张卡片的表面,深呼吸。

  徐凯咳了两声,她缩紧身子,把那捆信夹在大腿间。“我睡不着,起来坐一下。”如果他发现的话她就这么说,信,让它自然地掉在地上。

  她转头看,徐凯翻过身去,背对着她,睡得很安稳。她把卡片从那捆信中抽出来,打开封口,拿出卡片,打开:

  昨晚很开心,你总是能逗我笑。

  我家旁边那幢公寓还空着,你要不要搬过来?民生东路三段这边离公司也近。

  或是直接搬到我家……S.写信日期是三天前,在“代远年湮”之后。

  “道·琼斯指数14日猛跌317.34点,跌幅逾3%,以9973.46点作收,加上12日才狂泻436.37点,蓝筹股陷于13年来最黑暗的一周。以科技股为主的纳斯达克,也跌42.69点,收在1972.09点,是本周第二次跌破2000点心理关卡……”

  静惠把报纸放下,离开公司。她白天和徐凯通过电话,他在家休养,声音仍然沙哑。她装着什么都没有发生,说再见时还是说“Love you. Bye.”。下班后,她到屈臣氏帮他买了一个装药的盒子,一格一格的,上面标示着“M”“T”“W”……代表“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然后她去买徐凯喜欢的小米稀饭和蒸饺,等的时候,到超级市场买了蜂蜜,同事说蜂蜜加热水可以治喉咙痛呢。

  徐凯吃完饭就睡了,她坐在客厅想,她不能在这时候离开他,她不能在他生病的时候离开。她要忍着,等到徐凯再犯错,那时候离开,他们的结局就永远要由徐凯负责。她不要将来任何一方在回述这个故事时,任何听的人会皱眉头说,“徐凯固然不对,但林静惠怎么可以在他生病时离开他?”

  夜里,她醒来,徐凯熟睡。她去洗手间,看见马桶里有呕吐的残留物。她上完厕所,拿起地上鸭子形状的清洁剂,清洗马桶内侧。

  “你在干吗?”徐凯问。

  “洗马桶。”

  “对不起,我刚才又吐了。”

  “没有没有,是我刚才大号没冲干净。”

  她回到床上,摸着他的头发。他的头发好多、好厚,在生病时仍然有弹性,想要飞扬。她想,一个人好看,就什么都好看,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完美无瑕。他怎么样都好看,熬夜、抽烟、喝酒、吸大麻,仍然毫发无伤。

  “你有没有口香糖?”徐凯问。

  “什么?”

  “口香糖。嘴巴好苦,想吃口香糖。”

  她去711买了口香糖。他躺着,侧过头来看她,慢慢嚼,慢慢想像。她侧躺着看着他,幻想他和S的见面,他怎么样逗她开心。他逗她开心那晚,她一个人坐在公司,用鼠标一则一则地点选路透社的新闻。半夜一点,保安公司的人打电话来,查询他们公司的保安为何没有设定。她报出自己的名字。

  “林小姐最近常加班?”

  “对,最近比较忙一点。”

  “待会儿离开时不要忘了设定。”

  “好,谢谢你。”

  她本来想打电话叫徐凯来接她,但想一想,他们才刚复合,给他一点空间。好险她没有打啊,否则就尴尬了。

  徐凯躺着,一边微笑一边嚼,“你要不要看我家的蚕宝宝?”他问。

  “你有没有养蚕宝宝?”

  他点头。

  “放在哪里?”

  “这里……”

  他的嘴扭成奇怪的形状,牙齿在嘴中动。然后用舌头送出白色、被嚼成蚕宝宝形状的口香糖。

  他们一起笑了起来,蚕宝宝被喷到枕头上。那一刻,静惠是快乐的。没有S、没有半夜的电话、没有高跟鞋、没有谎言。那一刻,她眼里只有这个生着重病时,嘴巴里还会跑出蚕宝宝的大男孩。

  他把口香糖塞回嘴巴。

  “你要不要看两只蚕宝宝?”

  徐凯很快就好了,他们又开始恋爱。但静惠已变得保留,像一条弹性疲乏的橡皮筋,对外力的反应变得迟钝。她不再那么常睁大眼睛、伸出舌头、疯狂大叫、笑到弯腰。徐凯依然生气勃勃,但她只是微笑。徐凯依然对她很好,但她发现自己开始低头看表。

  她知道他们走不下去了,在一起只是猜忌。在餐厅,每一次他去上厕所,她怀疑他去打电话给S。每一次他接手机,故意装出轻松自然的口气,她觉得是S。每一次她晚上打手机给他,他若说待会儿再打来给她,她知道他和S在一起。每一次他穿一件她没看过的衣服,戴一个和他平常风格不合的戒指,她猜想是S送的。那晚在他家,他们叫披萨,她向104问披萨店的号码,拿起电话旁一个信封记,她写下披萨店的号码后,翻过信封,是信用卡公司寄来的,上面有徐凯随手记东西的笔迹,徐凯写着:“你哪一天回国?哪一天?哪一天?……”

  静惠并没有出国。

  “为什么不分开?”程玲问她。

  “怕寂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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