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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我再打电话给你。”

  “要不要我替你叫车?”

  “现在早上了,外面很多车。”

  她离开他家,走到巷口坐车。在计程车上,她打电话回他家,却在讲话中。她看表,七点十五分。她再试一次,讲话中。到了公司,看了一下总公司传来的报告。八点二十。她再打,仍是讲话中。“是他的电话没放好吧,”她想。八点五十五,交易开始前,她再打一次,通了,她一听到铃声就立刻挂断。

  在徐凯家,静惠开始睁大眼睛。她不知道自己要找到什么。徐凯在她身边,她当然不敢大剌剌地去翻他的东西。她只是变得不太专心,她感觉自己有两个使命:一个是在徐凯面前做一个完美的情人,另一个是证明徐凯不是一个完美的情人。“你们这样怎么走得下去?”程玲说,“你根本不相信他。”

  程玲带她来到婚后将搬进的新家,里面正在重新装潢,各种建材散置一地。地板全部被撬起,露出灰色的水泥地。木屑在空气中飞,工人的烟屁股放在餐桌上。“我希望证明我是错的,我所有的怀疑都是多余的。”

  “我早就跟你说过,当你有任何怀疑的时候,事情就没什么好怀疑的了。”

  “也许是我多虑,我一向是个多虑的人。”

  “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

  “他不见得会说实话。”

  “唉,你们就像我这个家,”程玲踢开地上一块木板,“以前很漂亮,现在外面看起来不错,里面却满目疮痍。”

  “可是重新装潢后,它会更好的,对不对?”静惠很高兴抓到程玲的破绽,“你花了这么多钱,就是相信现在这些只是暂时的,将来这个家会更漂亮,对不对?”

  “你和她还有联络吗?”早晨的餐桌,他看着报,她从果汁中突然抬头问。那是一个星期一的早上,她想,就算吵开了,她还可以逃到公司。用一个礼拜的忙碌来麻痹自己。

  “当然没有。你为什么突然这样问?”他的口气很平静。

  “我觉得你最近怪怪的。”

  “没有啊,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上礼拜四我们回家,半夜两点多,你接了一通电话,那是谁?”

  “是小江啊。”

  “真的吗?”

  他站起来,走到客厅拿起电话,再走回来,“你打电话去问他。”

  她看着他,知道一场风暴要来了。他站在她面前,电话仍拿在她鼻子前,她不拿下。

  “你从来没有真正要相信我对不对?”

  她想要提起那天一大早她打电话回家,他的电话一个多小时都在讲话中的事,但说不出口。

  “当然不是,”静惠辩解,“我相信你。只是这些事情,让我觉得不舒服,我把我的感觉告诉你,这有错吗?”

  “你不是'告诉我',你根本就是在'审判我'。我们天天在一起,你为什么还会这么想?和你在一起,我电话都不敢接,就是怕你起疑心。过去我三天两头去party,现在人家找我,我理都不理,也是在乎你。但你还是不相信我。我感觉像一个有前科的犯人,只因为做错过一件事,到后来不管再怎么努力,都没有用了。”他的声音很大,在清晨听起来更为刺耳。他背对阳台,挡住早晨的阳光。屋内很阴暗,空气流动得很迟缓。灰尘黏在她的皮肤上,她全身发痒。她从来没有看他这么生气过,脸涨红着,手不停地颤抖。她走到他身后,搭上他肩膀,他用力把她甩开。

  她离开。

  那两天她一直打电话给他,手机没开,家里和公司都是答录机。她留言,问他好不好。她到他家门口等他,没看他进出。她打电话到公司,找到总机小姐。“他这两天请假。”总机小姐说。

  她打开抽屉,找出从电信局调出来的通话记录,拨徐凯曾打过的那个号码。刚好也关机。

  是巧合吧,她想。

  徐凯失踪后的第四天,她终于用手机找到了他。晚上10点,他身后十分嘈杂。“你好吗?”

  “还好啊,你呢?”

  “我们见面谈一谈好不好?”

  “现在吗?”

  她被他犹豫的语气刺伤了,好像他们只是吵架的同学,过去的关系仅只于互抄作业。他们之间没什么大问题,有问题也不需立刻解决。

  “别这样,我们谈一谈嘛……”静惠恳求。

  “好啊……不过我现在在外面……我们约明天好不好……”

  “你现在在忙吗?”

  “没有啊……”

  “那为什么不现在谈?”

  他不讲话,她听着他身后的嘈杂声音。是西门町?忠孝东路四段?某个舞厅的门口?某个pub的洗手间?

  “那你明天什么时候有空?”静惠问。

  “下午……”

  “那我明天下午再打给你好了!”

  “静惠……”

  “嗯?”

  “谢谢你打电话来。”

  她挂下电话,接下来一个小时,看着像棺木一样静默的电话。她以为徐凯会立刻打给她,但他没有。她想,她和徐凯毕竟是不同世界的人,不在于年龄、学历、工作,或价值观,而在于悲伤时的自处之道。不在一起的时候,比较难过的总是她。徐凯很容易找到分心的方法,她则总是无谓地在原地挣扎。徐凯能够去热闹的地方,她走到哪里都觉得像坟场。

  她这样想了四个小时,直到半夜2点。电话没有响,他应该已经睡了吧。她突然很好奇,想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她打他手机,响了十几声后进入语音信箱。十分钟后她再打,仍是相同的反应。

  她拿着无线电话,用天线戳自己的额头,她怎么让自己变成这样?过去她自由独立,一瓶矿泉水就可以快乐过一天。现在找不到徐凯,她坐立难安,对所有其他的事物失去兴趣。她是一个专业的美金交易员,白天在持续的压力下做即时的判断。碰到徐凯,她丧失了判断和承受压力的能力。她不想看电视、不想看书、不想打电话给程玲、不想闭上眼睛。

  她打电话到他家,响了很久,他接了起来。

  “你回家了?”

  “对啊……”

  “你睡了吗?”

  “嗯……”

  “我们见面好不好?”

  “明天吧……”

  “我们不要这样好不好?”

  “我们不是说好明天见面吗?”

  “这样你睡得着吗?”

  他不说话。

  “那为什么不现在见面?把事情讲清楚,大家都可以睡个好觉。”

  他们静默了一会儿,她已筋疲力尽

  “我现在过来,我尽最大的努力,要不要见我,你自己决定。”

  她快车到徐凯家门口,打电话上去,他接起来,“我下来。”

  雨丝飘过白色的路灯,脆弱得像掉落的白发。她注视路灯泛开的白色光环,眼睛模糊开来。

  他走出来,脸色很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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