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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第四章 第二节 我要回家

  回到台湾,程玲要结婚了。

  她们一起午餐,程玲说:“订在明年五月。”

  “怎么这么突然?”

  “我们讲了一阵子了,我想,明年就33岁,我又想生小孩,是时候了。”

  “我好羡慕你们。”

  “你和徐凯去纽约还好玩吗?”

  “很好玩,一切都很顺利,只是我们买了一张电影海报,回来托运弄掉了,徐凯气死了。”

  “会想结婚吗?”程玲问。

  静惠看着程玲,程玲的表情很认真,静惠笑笑。

  “你现在要结婚了,你跟周胜雄说过你跟其他男人的事吗?”

  “我疯啦?当然不会!他不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他。你为什么这样问?”

  “我只是不知道婚姻中两个人要坦诚到什么程度?对于徐凯,我还有好多疑问,连谈恋爱时都这么没安全感,结婚后怎么办?”

  “你爱他吗?”

  “爱啊。以前的我,对爱是有洁癖的。徐凯的事发生在别的男人身上,我一定立刻分手。但今天是徐凯,所以我愿意改变自己。我愿意妥协。”

  “和他在一起快乐吗?”

  “快乐。”

  “他对你好吗?”

  “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跟我一起结婚吧。”

  “可是他也曾经对别人一样好。他常跟我说他跟以前女朋友在一起的事,我虽然都假装大方地在听,心里却很难过,他怎么可以爱那样的人?他怎么可以和别人也那么亲密?”

  “你猪啊你,你这样只会让自己痛苦。每个人都有过去,不要问,下次他再讲你也不要听。”

  “我当然懂这个道理,只是心里还是会嘀咕,我到现在连在东京发生了什么事都还不知道。”

  “不要嘀咕,不然就问清楚。”

  “我好羡慕你们。”

  “我们快乐,”程玲说,“因为我们各自有很多秘密。”

  程玲约静惠去听莫文蔚的演唱会。体育场下着湿冷的毛毛雨,莫文蔚穿脱之间,让现场充满热力。当她最后唱到《忽然之间》,全场观众跟她一起唱起来。

  “我打个电话……”静惠拨徐凯家里的号码。

  “喂……”徐凯接起。

  “你听这个……”静惠将手机高举对着齐唱的观众,自己也跟着唱:

  我明白
  太放不开你的爱
  太熟悉你的关怀
  分不开
  想你算是安慰还是悲哀
  而现在
  就算时针都停摆
  就算生命像尘埃
  分不开
  我们也许反而更相信爱……

  “听到了吗?”静惠把手机拿到耳边。

  “赶快回来,让我吃掉你!”

  她挂掉电话,程玲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怎么了?”静惠问。

  程玲摇摇头。

  “怎么了嘛?”

  “你没救了。”

  她喜欢跟程玲出去,她们能聊徐凯。她更喜欢和徐凯出去,他们不用讲话都很快乐。徐凯会一手拿着爆米花,腋下夹着可乐,另一手把两张票拿给撕票员。幸福是什么?她想。他们走过撕票员,他找正确了厅,她看着他,想着幸福就在刚刚那个角落。幸福就在一起去看一场电影,另一个人为你拿票撕票的感觉。戏院暗下来,预告片开始,她伸手去拿爆米花,喝着可乐,幸福就在那些垃圾食物中。和徐凯在一起后她吃了很多垃圾食物,戏院里、深夜家中的录影机前、火车上、床上。他们总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比吃饭更重要的事,于是垃圾食物就取代了正餐。她还记得上个星期天下午,他们走到华纳威秀后面的中强公园。他们坐在椅子上吃汉堡,指着公园外新盖的昂贵大楼,挑选将来他们要住哪一户。他站起来,拿起公用呼拉圈,很熟练地摇起来。他边摇还边唱手语歌,嘴唇和手势一样熟练。

  静惠看了很久才发现他唱的是《月亮代表我的心》。她坐在椅子上,笑得直不起腰……她坐在椅子上,电影开始了,她想,他总是能把人逗笑。那天中午,他们在凯悦吃日本料理,一直吃到两点半,侍者要收架上的食物时,礼貌性地问他们,“我们要把东西收起来了,先生小姐还需要什么吗?”徐凯一本正经地指着架上展示的一条大章鱼,“那只章鱼可不可以帮我打包带走?”他那天特别high,下班之后,他在楼下等她,去医院之前,路过一家婚纱摄影,他带她走进去。“我三月结婚,想看一些婚纱。”小姐一本一本地为他们解说,徐凯一边看还一边煞有介事地转过头来和静惠严肃地讨论。最后当他们要走时,小姐把经理请出来,再向他们强势推销。“两位很配呢!我做了这么多年,很少看到像你们这么有夫妻脸的!”

  “喔,你搞错了,她是我妹妹,我要娶的不是她!”电影在演,她一点都没在看。他就是那张嘴,她想。有一晚离开医院后,他们去一家叫“MOD”的pub。他问:“MOD是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静惠说:“Mother of Duck?”他指正她:“Movement of Deconstruction,解构主义运动!”然后他滔滔不绝地跟她解释什么是解构主义,说他在法国去过解构主义之父德里达的研究室,从这家店的摆设,比如说玻璃后一张巨大人像,可以看出这是一家解构主义的店。讲到最后,爆米花来了,他立刻停止高谈阔论,“来,你丢爆米花,我用嘴来接。”她开始丢,他仰着头,像个老鼠一样地接,“你刚才还在讲解构主义,现在就在接爆米花,你不觉得很幼稚吗?”

  “哈哈,我就是在跟你示范解构主义真义,就是这种矛盾啊!现在你懂了吧?”这是他的嘴。唉,他的嘴的故事真多,还有一次,他带她去游泳,为她准备好了一切。“来,先吃点饼干,免得游到一半肚子饿。”她没带蛙镜,他把他的给她。屋顶的灯打在摇动的水面,绳结般的阴影映在池底。突然间池底分隔水道的蓝线上冒出一张脸,是张大眼睛的徐凯,他潜到她身下,在水底对她说话。她看到气泡不断从他嘴里冒出,却分不出他在说什么。他比手画脚讲了好几次,气都用完了,她还是不懂。最后他在水中抱住她,亲吻她,从她嘴中吸气,再贴着她耳朵说,她才知道他在说“我爱你”。游完,他们各自淋浴。在门口见面时,她看到他眉毛上沾着奇怪的东西。“这是什么?好心!”

  “心什么?”他摸下来,抹在她的鼻子上,“这是你刚才吃的饼干,放在我袋子里,屑屑掉出来沾到毛巾上,我一擦,满脸都是饼干屑。”那晚回去,他耳朵浸水,她帮他拍出来,顺便替他挖耳朵。她坐在沙发上,他的头侧躺在她大腿,右耳在上,看着电视。“你多久挖一次耳朵?”她问。“我从来没挖过。”他说。她挖出一颗颗像八仙果一样大的耳屎,因为沾了油和水而有怪味。他把自己的耳屎拿过来玩:“这些千万不要丢,我可以开个化石展。”挖完右耳,她要他换边,头侧躺在她大腿,左耳向上,他的脸正对着她裤子的拉链。“这种姿势会令我对你有非分之想。”他就会贫嘴。讲着讲着,当她挖完,用挖耳棒反面的毛球弄他的耳洞时,他竟然舒服地睡着了……她转头看他,此时他正专心地看着电影,没有睡着,黑暗中她还能看到他的胡碴。那晚他从浴室走出来,“我的电须刀钝了,胡子刮不干净。”

  “我看看。”她把他拉上床,骑在他肚子上,近看他的胡碴,密得像支扫把。“让我来……”她说。她吻他,慢慢把嘴移到他的下巴,用舌头舔到一根胡碴,牙齿接上去,用力一咬,把胡碴连根咬起。“噢!”他大叫,她伸出舌头,胡根在上面,“这样不就一劳永逸了?”他看着她,表情好像她刚才说了脏话,他说:“你越来越坏了……”

  “这是赞美吗?”说到赞美,她常赞美他,特别是他的手。首先是指尖。那一阵子她背痛得受不了,他带她去矫正脊椎。为了陪她,他自己也接受治疗。他们趴在同一个房间的两张床上,床是特别设计的,头的地方有一个洞,趴的时候脸就卡在洞里。他们看不到对方,只能伸出手去牵对方。床与床之间太宽了,他们牵不到手,只能勾到彼此的指尖。认识这么久了,她碰到他的指尖仍会颤动,像碰到电流。指尖下面是指头。在淡水那晚,她挑选地摊上的戒指,“你试戴一下这只……”她帮他戴上,老板赞美,“先生的手很细,戴这个很好看!”她试了几个尺寸,终于找到最适合他的。“等一下,”他说,“我要买一个一样的给你。”回台北,他们坐在捷运上,牵着手,对戒摩擦着。回到家,睡前她说:“我们去学交谊舞好不好?”他说:“不用学了,我教你就好了。”他们躺在床上,他把她的手拉过来,手掌打开向上,然后用自己的食指和中指当做两条腿,在她手掌上跳舞,“探戈是这样,华尔滋是这样,恰恰是这样……来,跟我一起跳……”他把她的手指拉过来,两人四只手指在他的胸膛,他一边动,嘴巴一直哼着那种舞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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